北京的秋,总有一种澄澈而锋利的意味。天空是高远的蓝,阳光慷慨却不再灼人,透过层层迭迭已经开始泛黄或转红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霍一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她有些许晕车,惯例把车窗开一线,风一起,便带起一阵呼呼的轻响,以及某种干燥的、属于北方特有的清冽气息。
车辆正平稳地驶向那个她既熟悉又感到某种无形压力的地方——位于西山区域的家。那里住着她的养母,叶正源。
今天是例行的“回家日”。每隔几周,无论多忙,她总会排出时间回到这里,陪叶正源吃一顿饭,有时住一晚,有时只是短暂停留。这几乎成了一种仪式,一种维系着她们之间特殊纽带的、心照不宣的约定。
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送风声。霍一靠在后座,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是一些工作邮件和社交媒体推送,但她并没真正看进去。她的思绪,早已飘向了那个即将见到的人。
叶正源。
这个名字在心头滚过,带着一种复杂的、几乎令她战栗的滋味。副国级,政治局委员、市委书记……这些头衔每一个都重若千钧,勾勒出一个高高在上、威严莫测的形象。然而对霍一而言,这些标签之下的那个具体的人,才是她所有情感的锚点,或者说,是她所有混乱情绪的源头。
她是她的养母。霍一的亲生母父,是叶正源早已逝去的战友。关于生母的记忆已经模糊,只剩下一些褪色的照片和长辈们偶尔提及的片段式描述。成为遗孤后,是叶正源将她接到了身边,抚养长大。从懵懂孩童到敏感少女,再到如今看似冷静自持的成年人,她人生中绝大部分重要的轨迹,都与这个女人息息相关。
叶正源是庄重的,像一座终年覆雪的远山,美丽,巍峨,散发着清冷而令人敬畏的光辉。霍一从小就深知这一点。她见过太多人在叶正源面前是如何的小心翼翼、屏息凝神,那种无形的威压足以让最圆滑的官僚也变得谨言慎行。然而,对她,叶正源似乎总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体现在无数细微之处。或许是餐桌上总会出现的、她偏爱的那道川菜,即使叶正源自己口味更清淡;或许是她第一次生理期,忙碌如叶正源,依旧抽时间回来安慰她那一面;或许是无论多晚归来,总会亮着的那盏门厅的灯;也或许是,在她做出某些在外人看来堪称“肆意妄为”的决定时,叶正源那双深邃眼眸中掠过的一丝极淡的、近乎纵容的微光。
霍一还记得,大概是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为了保护被欺负的女同学,和学校里一位上将子弟起了冲突,她没忍住,先出手把对方打了一顿,又刻意寻找角度,用凳角把对方下半身撞得青紫。那个男生疼得晕了过去,教师不敢擅自处理,只能向上请示。
最后事情是怎么解决的,霍一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叶正源在她睡前例行去道晚安时,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语气是她记忆中少有的、近乎温柔的缓和:“小一,你这性子…其实我很喜欢。不委屈自己,很好。”
就那么一句话。轻飘飘的,甚至算不上明确的赞许。却让当时的霍一心脏猛地一跳,一种混杂着巨大兴奋与莫名欣慰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指尖发麻。妈妈喜欢她。喜欢她这样的性子。哪怕这性子或许并不符合世俗意义上对“好孩子”的期待。
这种认知,像一颗种子,落在她早已不再单纯的心田里。而真正让它疯狂滋长、最终扭曲成庞然大物的,是她随之而来的、无法抗拒的自我发现。
她发现自己会被同性吸引。更具体地说,她发现自己目光流连的,总是那些年长的、成熟的、带有某种姐姐乃至母亲特质的女性。而叶正源,她巍峨美丽的养母,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所有朦胧憧憬和炽烈欲望的终极投射对象。
那是一种怎样的混乱和恐慌?在无数个深夜,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窗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心里却翻腾着惊涛骇浪。她渴望叶正源的靠近,又恐惧那种靠近;她沉迷于叶正源偶尔流露的、只对她展现的细微温柔,又为这种沉迷感到羞耻和罪恶。叶正源的一个眼神,一次无意间的触碰,甚至只是空气中残留的、她常用的那款冷冽香水的余味,都能在她心中掀起狂风暴雨。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晚,叶正源连续开了几天的重要会议,神情疲惫,霍一端着温好的牛奶去书房。叶正源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处理文件,而是靠在椅背上,微微合着眼,示意她放下。灯光下,叶正源总是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几丝碎发垂落,勾勒出她略显疲惫却依旧优美的侧脸轮廓。她穿着家常的丝绸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露出一段修长而…脆弱的脖颈。
霍一站在那里,脚步像被钉住。她的目光无法从那段肌肤上移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冲击着耳膜。她感到口干舌燥,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触碰、甚至想要…亲吻的冲动,像野火一样烧灼着她的理智。她几乎能想象到指尖触碰那里的细腻触感,嘴唇感受到的脉搏跳动…
就在这时,叶正源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平静,深邃,如同古井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霍一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慌乱地说了句“妈妈早点休息”,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她躲在浴室里,用冷水一遍遍冲刷着脸,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潮红、眼神惊慌又带着某种陌生情动色彩的少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自我厌恶。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无法想象如果叶正源真的察觉了她的心思,会用什么眼光看她。是厌恶?是鄙夷?还是那种她最害怕的、冰冷的失望?她更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每天面对着这个她渴望到骨头都在发疼,却又绝对不能、也不该渴望的人。
于是,在她十八岁生日过后不久,刚刚拿到一所不错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她以“想要提前适应集体生活,大学离家里也有些远”为理由,提出了搬出去住。
她至今记得提出这个要求时,叶正源的反应。
那是在家里的书房,叶正源刚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听到她的话,叶正源并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抬起头,目光沉静地落在霍一脸上,看了她很久。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看穿的审视感。霍一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手指却在身侧悄悄蜷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霍一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最终,叶正源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也好。年轻人是该独立些。需要什么,跟王秘书说。”
没有追问,没有挽留,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诧异或不解。就那么平静地接受了。仿佛她提出的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要求。
霍一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猛地一松,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解脱,而是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失望和…委屈。
她甚至阴暗地希望叶正源能追问一句,哪怕只是一句“为什么”。可是没有。
她就那样顺利地搬了出来。起初是学校宿舍,后来是租房子,再后来,她写作的收入已经足够她负担任何她想住的公寓。她把自己的空间布置得舒适而富有个人色彩,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不再需要顾虑叶正源是否喜欢那些略带冷感的现代装饰,或者她播放的音乐是否过于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