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明白那不是生病,但他没有告诉姨娘的是,在梦里他是那个躺在下面的。
这十几年男扮女装的生活终究是扭曲了他,青春发育的那几年里,周梵音也渐渐发现虽然他已经没有性别认知障碍,他很清楚他是个男人,他欣赏并喜爱女子的美丽,但他并不能对女子萌生出欲念之情。
相反,因为性格孤僻,常年躲在闺房里,除了焚香弹琴,周梵音最常用来打发时间里的就是看话本,才子佳人、书生狐仙的爱恨情仇他不知道看过多少,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少年将军的故事。
他在尝试代入,代入话本的小将军,仿佛自己便成为话本里的主角,在沙场上金戈铁马,肆意挥散热血和汗水,享受他从未拥有过的肆意人生。
有一次,周梵音难得没有呆在屋子里焚香弹琴,他站在花园的秋千上荡秋千,因为姨娘不在身边,他可以使出全部的力气,荡得很高很高,几乎要越过周府的那一堵墙,几乎要荡到外面去。
那一刻,他真的很想逃,从这座死寂的宅子里逃出去,从这个叫周梵音的活死人躯壳里逃出去。
眼下,周家人死得死,散得散,按理说也该是他脱身的时候,可天意弄人又将他送到江都王府。
周梵音叹气:可就算是恢复男儿身,我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庸碌之辈,天下虽大,可战争连连,我又能去哪里呢?
哪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这样想着,周梵音脸色怅然地抱紧襁褓里的小世子,似乎想从那小小的身子里汲取到一丝暖意。
崔遗琅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当他是那个负气出走的王妃娘娘。
他在周梵音面前蹲下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雪青色的锦帕,无声地递给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王妃哭得那么厉害,她一定是因为太难过了,所以才会那么哭。
这明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王爷的妻子是该王爷来哄的,可他见不得女人流泪,这会让他心痛地想起他的母亲梅笙,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柔弱的女子,世道艰难至此,总有人有责任承担起一切。
如果他有能力的话,能扛起一点便是一点,能救一个人就多救一个人。
周梵音泪眼婆娑地抬头,他等的人来接他了,薛焯又赌对了,崔遗琅真的会亲自来找他。
这是周梵音第一次见到崔遗琅披甲持刀的模样,果真是仪表瑰杰,英气逼人,少年将军这个词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难怪薛焯那么想要他,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他……谁会不喜欢他呢?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开始,周梵音就明白,自己很羡慕他,又或者说,是妒忌他。
明明他出身比自己还要低微,可他的运道却比自己好上十倍百倍,姜绍虽然人品值得商讨,但对崔遗琅无疑是有知遇之恩,崔遗琅这颗明珠从而在他手里大放光彩。
在京畿时,周梵音也无数次在薛焯口中听到这个少年的事迹,说他不到十八岁便斩杀武安侯,一举名扬天下;赞他杀人时浑身是血的模样美到极点;又恨他敏感多情,迷惘无知,糊涂难缠,是古今第一痴人。
这个少年是那样的耀眼,身上的光芒简直要刺伤他。
其实早在薛焯决定把他嫁给姜绍之前,周梵音便听说过“崔遗琅”这个名字,不过是在他嫡母的书信里,崔遗琅第一次成名是他在桃源村杀掉平阳侯嫡子薛澄,以一当百差点杀出重围。
消息传入京畿,嫡母怒不可遏,在得知崔遗琅乃家伎所生后,更是骂他“贱人生的贱种”,但周梵音却不置可否,他不喜欢那个愚蠢跋扈的表兄,反倒对这位名叫“崔遗琅”的少年留了心,后来他在龙岭关斩杀武安侯名扬天下后,周梵音甚至还亲自为他谱了一支曲子。
这就是他最崇拜的少年将军啊。
可当话本的小将军真正地出现在生活里时,周梵音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另一面,离崔遗琅越近,他却越来越抑制不住自己的妒忌,就像离太阳越近,就会被它的光芒灼伤一样,他的光芒反衬出自己的阴郁和不堪。明明是同样的年纪,怎么处境就这么云泥之别呢?
他的一切都是周梵音深深地羡慕的,可越是羡慕,周梵音便越是妒忌,一股强烈的破坏欲涌上心头。
他想和薛焯一起毁掉他,可是……
“我恨死你们了,我恨死你们了!”
周梵音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锦帕,反而在崔遗琅惊愕的眼神下,猛地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恨薛焯是因为他用亲人威胁他,让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违心之事。
恨姜绍是因为他虚伪狡猾,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
恨崔遗琅……或许是恨他赤子之心,简直是个烂好人,他就是这样的好,让周梵音连真正恨他的理由都找不到。
最羡慕的是他,最嫉妒的是他,可最想成为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