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梆子敲响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薛平津还没有回来,崔遗琅知道他的刀法不俗,这宣城里也没人能够欺辱于他,因此也懒得管他。
他把身上的石榴裙换下,又卸掉红妆,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吹风,甜水巷的院子一间紧挨一间,住得格外拥挤,这市井人家间的拉闲散闷的话也让他听得一清二楚,这家骂黄狗,那家锵菜刀,比不过江都王府亭台楼阁的风雅,却也有别样的意趣。
崔遗琅闭上眼,放空大脑,再也不去想那些军务,也不去想逃出宣城的办法,只是单纯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那么轻松过了,现在就这样懒懒地躺在椅子上,那些战场的刀光剑影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内心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宁静和放松。
没人会喜欢战场,崔遗琅也不例外,他见过麾下的士兵饱受兵火失心的折磨,时常也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的怪物,好在他没有,但他还是感觉自己的情感似乎被磨得更加钝。
凉月西沉,朔风乍起,院中的梧桐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崔遗琅心里冒出个想法:如果能一直过这种悠闲的生活那该多好。
只是这个想法只是短暂地在他大脑里存留片刻,而后便像轻烟一样消散了。
他还有自己的使命和理想,他还不能停下脚步。
“吱嘎——”
推门的声音响起,崔遗琅头也没回,只是随意地道:“回来了?”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薛平津却从中品出一种老夫老妻似的默契,他有点扭捏地坐到崔遗琅身边:“反正你也不来追我,我只能自己回来了。”
似乎闻到他身上的脂粉味,崔遗琅不适地皱眉:“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一身味儿?”
薛平津有些心虚地回道:“哦,刚才我去怡香苑玩了一会儿。”
崔遗琅脸色一变:“怡香苑,那是妓院吧?”
因为心里有鬼,薛平津的语气含糊不清:“嗯,是的,不过我可没有去嫖娼,我只是去听了会儿小曲……咦?如意,我去妓院,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难道是?
薛平津还以为这是如意在乎他的表现,一时心里暗暗窃喜:看来不用下药他也能把如意拐上床。
但是崔遗琅立马戳破他的幻想:“你在想什么?我讨厌妓院,以后你要是再去那里,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讨厌妓院?你是嫌那里脏吗?没关系的,我只是招清倌唱曲而已。”
“薛平津!”
崔遗琅难得这么生气,他向来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的,很少笑,也很少发怒,甚至连话也很少说,清澈空明的眼眸里总有种不同寻常的呆气,似乎与尘世间都有一层隔膜在,此时这样发怒的模样倒显得格外灵动,薛平津看得呆愣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努力压下怒火:“我也是妓女的孩子,你居然还想和这样的我睡觉?你难道不觉得我脏吗?”
薛平津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收起你高高在上的做态,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是因为战乱才沦落为奴的,如果运气再差一点,说不定也会被卖到那种地方去。你明明有类似的遭遇,为什么还会去妓院欢场享乐,你看到她们,难道不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吗?难道不会因此感受到羞愧吗?”
听到这话,薛平津犹如轰雷掣顶一般,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于死去的母亲也是一种羞辱,一时间脸色惨白,冷汗汩汩地冒出来。
见他还知道羞愧,崔遗琅恨铁不成钢:“你为什么就不能多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我简直不敢相信,你那么讨厌你的父亲,但你居然会去妓院,那你——”
“别说了!”
每次一说到那个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薛平津都会情绪失控,他浑身发抖,收紧手掌握成一个拳头,仿佛下一刻就要发癔病。
薛平津受伤似的喃喃:“对不起,是我不知道轻重,对不起,我哥哥从来不会跟我讲这些事,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在伤害别人。可是如意,如果没人去的话,她们又怎么谋生呢?”
从古至今妓院都是官方的合法产业,从来没人想过要取缔它,甚至先秦有位丞相以开妓院谋取钱财。
崔遗琅沉思良久:“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能够有自己赚钱的能力?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样就能自己养活自己。”
他年纪也还小,阅历不够充足,只是模糊地觉得妓院这种地方是不应该存在的,但具体该怎么做他也不甚清楚,只是先江都王过世后,王太后和王爷并没有遣散宣华苑里的女子,而是让她们为前线士兵缝制衣物,每月发放月银。
薛平津:“可这是女人的事,和我们没关系。”
“你和我的母亲都是女人。”
“……”
崔遗琅正色道:“我并不指望每个人都能认同我的想法,但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如果你还想要和我住在一起,那你就不能去那种地方寻欢作乐。”
似乎在用自己迟钝的大脑努力思考后,薛平津才轻轻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薛平津把油纸包拿出来,放在两人中间:“这是我打包回来的藕粉桂糖糕,你尝尝怎么样?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他可怜巴巴地讨饶,各种伏低做小。
因为他道歉的态度良好,崔遗琅的怒火也渐渐平息,内心却忍不住叹气:其实这几天相处下来,他也看出来薛平津并不是那种无药可救的孩子,比起那种在富贵温柔乡中长大的纨绔子弟,薛平津更像那种没有经过教化的野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认真跟他讲道理他也不是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