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遗琅看了一眼藕粉桂糖糕,捏起一块放进口中,确实清甜爽口:“不错,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我刚才不是去怡香苑了吗?我嫌弃那里的点心不好吃,所以借她们的厨房自己做了一些,这是给你打包的。我虽然不会做饭,但点心什么的我也有几样拿手的,如意你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可以亲手给你做。”
薛平津忍不住抱住崔遗琅的一只手臂,跟没骨头的蛇一样腻在他身上,两人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宣城只是个很小的城市,但风光正好,一轮圆月明朗地挂在天上。
他心里生出一种静谧的美好,希望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日子能长一点,再长一点,哥哥不要那么快就找到如意。
“你刚才吃糕点后有没有洗手?别把点心渣子全揩在我身上。”
“哎呀呀,我们俩谁跟谁的,不要嫌弃我嘛。说来我做点心的手艺还是跟我嫂嫂学的,如果我开个点心铺子,生意绝对很好。”
薛平津笑起来:“如意你不想我去逛妓院,那等哥哥赢了这场仗,不如我在京城支起个点心铺子。”
他突然觉得这种设想很有趣,兴致冲冲地说起自己想要卖的点心。
崔遗琅心里一动,开口道:“摩诃,你想不想跟我走?”
他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如果薛平津能跟他走的话,或许他有机会把这个人带上正途,即使这个可能性非常微小,但试一试总没有错的。
薛平津彻底愣住:“跟你走?去哪里?”
因为太过突然,他一时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你跟我走,我们去王爷那里。”
薛平津默然不语,良久才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背叛我的亲兄长?”
纵然他们兄弟俩因为抢人而生出不少矛盾冲突,甚至还干过架,但薛平津从未想过要背叛哥哥。
相反,他对哥哥一直是充满感激和敬佩的,如果不是薛焯小小年纪就上战场为他们母子仨争出一条活路,他和母亲红药早死在内闱倾轧之中,这个世界上,只有骨肉血亲是永远不会背叛彼此的。
薛平津定了定神,冷淡道:“如果是想招安我,那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对于他的回答,崔遗琅并不意外,只是平静地问他:“那摩诃,你想过自己为什么要战斗吗?”
薛平津理所当然地回道:“小时候哥哥看出我在武艺上有一定的天赋,所以就请来师父好生教导我,只要拥有力量,那就不会有人再欺负我,我是这样认为的,至于为什么战斗?那当然是为了抢地盘。”
这两兄弟都是不健全的人,薛焯看透历史的盛衰消长之机的定律,却又走不出这样的轮回,参不透这空色世界,削不去六根清净。
薛平津年纪还小,但他哥哥只让人教授他武艺,却从不教授他为人的道理,变成个肆意放纵自己的欲望和野性的野兽。
崔遗琅忍不住叹气,他仰头望月,似乎在透过月亮思念自己心里的人:“你的母亲,我的母亲都是因为战乱才沦落为奴的,她们的经历不止是个例。只要战争不停止,只要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不是明主,这世道就永远不会有太平的一天。如果只是为了抢城池,那如果你们赢了,又会做什么呢?”
他一开始习武只是为了保护娘亲,报答世子的恩情,从未想过凭他一个人就能改变这个世道,直到他逃出江都王府北上寻路,一路上,他看遍这世间百态,才渐渐明白自己想做的事。
听到他这番话,薛平津哑然无言,他一向很讨厌说大话,但同时他也很清楚他和自己的兄长确实并非善类,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纵乐而已。
想要努力摆脱内心的那点悸动,薛平津冷嘲热讽:“大话什么人都会讲,姜绍当初发兵北上勤王时,不也是说什么公卿阙自重。但还不是用大义掩饰住自己的私欲,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谁又有什么不同呢?”
崔遗琅很坦然:“私欲谁都会有,这是人的本性,不应该否定这一点,但更重要的是能否控制自己的行为,能否厘清自己要走的路。再说,历史上不缺为民请命的人,他们或许没有成功,但史书已经为他们正名。”
“哼,你以为你能自比书上的圣人?”
“我自然比不过圣人,但历史从来不是由圣人创造的,而是由每个个体创造的。”
薛平津哑然无言,但还是蛮横地嘴硬:“你以为你是谁?又凭什么认为你的路是正确的。”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留下这句话后,崔遗琅便起身走进内室,徒留薛平津一人呆立在原地,他站起来,对崔遗琅的背影大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应该多读一点书。”
房里传来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薛平津忽然明白为什么哥哥会对如意那么执着。
在遇到如意之前,他和哥哥一样也都浑浑噩噩地在世上苟活享乐,只是和如意相处的那么几天,他感觉自己的灵台被拂去灰尘一样,开始慢慢变得清明起来,他第一次学会独立思考,这样很困难,但他开始真切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而从前的他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功名爵禄,朱轮华毂,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够全然看破,所有人都在腐朽堕落,只有他,只有他永远不肯低头,永远斗志昂扬。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1】
夜天如水,薛平津隐约能听到传来歌女的唱词。
他的心彻底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