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死域之外,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研究员继续为路潇介绍着裴徽的故事,投影仪上的那一枚金简,恰好也讲述着一千三百年前的同一场海啸。
裴徽三人离家已经十余天了,鎏城却仍然遥不可及,一则他们只有一匹马,单凭双腿赶路确实力不从心,二则三个人太年轻,又是第一次离家远行,路上遇上点什么风吹草动都忍不住停下研究一会儿,净顾着胡闹了。
可惜悠闲的日子终有尽头,那日他们才在客栈睡下,便被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给摇醒了,匆匆下楼解了马,找了片空地忐忑地待着,余震一夜未消,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渐渐恢复平静。
地震过后又开始下雨。
这场雨太过诡异,似乎藏着源源不绝的水气,起先是暴雨,随后是绵绵的细雨,再之后是时断时续的阵雨,云层好像是天顶长出来的霉菌,迟迟不肯消散,甚至动也不动,而空气里也果然多了一种霉味儿。
三个人在客栈中滞留了五天,第五天上午,路经此地的各方信使带来了远方的消息。
和州沿海突然遭遇海啸,前所未见的巨浪遮天蔽地,淹没了许多村庄,如今战事告急,官衙还哪有余力赈灾,灾民们只能背井离乡,一群群到处流窜,很快就要到达他们这里。
发往前方军队的粮草也因此遭受波及,有些是粮路断了,粮草困在后方无法调动;有些是粮库草场失于水火,无物可用;再加上饥饿的流民大量涌入城池,如果救民,则要动用军队的粮草,如果救军,就要眼看着百姓饿死,两张嘴争一口饭,实在没有一点办法。
程享却偏挑这个时候发动了攻势。
程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定州几乎整个丢了,士气大为受挫,幸亏有连山铁矿打造的神兵加持才堪堪止住颓势,暂时算是稳住了战线。
从前方退下来的老兵说:“还得是和州连山练出的铁矿,锻铸成兵器之后,果然锐不可当,刀可以断刀,箭可以射穿盾牌,只是数量太少,勉强够用来守城。”
围观的百姓问道:“为何不广征天下工匠,多打造一些?”
老兵回答:“你们不晓得,那兵器只有天师亲手锻造出来才见效果,换别人就不成啦!奇了怪了!”
“天师真有这般厉害?”百姓问。
“厉害!”老兵拍了下桌子,两指指着自己瞪得溜圆的眼睛,“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地震那天她登上城楼,拔下手腕粗的旗杆,将旗一扯,单手就把百十斤重的镔铁旗杆掷进了贼军大营,你们可知道?狗皇帝的兵营都驻扎在弩车的射距外,少说也有六百步远,那旗杆飞将过去,生生穿透了兵阵外的两层盾阵,撞得对面人仰马翻,我从高处看得清晰,旗杆过处无不见红,跟在地上泼了一盆血似的。”
人群发出嘘声,并不愿相信他的说法。
有人挑衅道:“她若真有这么厉害,怎么不干脆冲过去砍了狗皇帝的人头呢?”
老兵答:“我确实听见将官问她该不该趁乱杀出敌阵,但她却回说这仗打输打赢都没意义了。”
“这又是何缘故?”
“谁知道呢?不过我离开之前,还听见她站在城头向对面喊过一句话,说的是‘你篡夺天道,真以为娑婆没人管了吗?’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谁改了天道?又该谁来管这件事呢?”
裴徽三人站着听老兵讲了半天的故事,但只当做有趣的消遣,并未当真。
如今要紧的是他们已在这间客栈留宿太久,而外边的雨却仍不见要停的样子,只怕再等下去也等不到结果,于是三人略一商议,便决定冒雨前行。
他们结清房费,从马厩里牵出马,趟着泥泞的道路继续向鎏城行进。
自那场地震之后,天气便开始混乱,春夏秋冬都混成了一锅粥,一日里竟能看见风霜雨雪四种天气,他们从客栈出来半天之后,天上的淋漓雨丝竟然渐渐变作了雪。
起初这些雪花落在地上还会融化,但随着雪越下越大,气温也跟着降了下来,落雪堆积在地面上,踩下去却是一个泥坑,再往前走走,雪就堆得比泥层还要厚了,脚踩下去,一半陷进泥里,一半陷进雪里,这程路便赶得又冷又累,好在他们随身带着足够的食物和酒,置办了冬衣,又总能找到遮风避雨的地方生火歇脚,行程就还算顺利。
他们现在已经离前线很近了,路上开始遇见一些从前线逃下来的百姓,偶尔还能看见尸体。
两日之后,下一座镇子终于近在眼前,三个人精神大振,不禁加快了步伐。
江崖冲在最前面,他跑出去十几米远后,冷*不防一头扑进了雪里,被雪埋了个扎实。裴徽和于番见状笑起来,都走过去扶他,两人将手伸进雪里摸索到他的身体,一人拉出了一只手,一人拉出了一只脚,他们再各自一使力,竟然分别从雪里扯出两个半截的人来!
货真价实的半截的人!
裴徽察觉手上重量不对,赶快将手里的两条大腿扔了出去,于番却没收住力仰倒下去,抱着那上半截的人来了一个脸贴脸,当下翻着白眼儿晕了下去。
好在这两个半截的人都不是江崖。
江崖自己从雪里钻出来,看见于番晕了,就忍着恶心拉开了压在他身上的半截尸体,甩出两个耳光将他吓飞了的魂儿打了回来。
裴徽小心地往前趟了几步,脚下触感不妙,他缓缓回头对两个人说:“咱们慢点儿走,雪地里都是这些东西呢!”
裴徽回手抽出挂在马背上的马槊,当做手杖在最前面探路,而后是牵着马的江崖,胆子最小的于番则跟在江崖身后,扶着马鞍,亦步亦趋地踩着他们的脚印往前走。
前方的镇子里面一片静谧,没有半点人声,却到处都能看见焚烧过后的房屋废墟,不少废墟里面还倒着歪七竖八的尸体,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按说镇子里只要还有少数活人,都会想办法埋葬亲友故交,不至于让他们暴尸在外,如今这种状况,只能说明镇子里的人全部死绝了。
他们穿过一间又一间屋舍,起先还会数一数沿途看到的尸体,但数到三位数之后便决定放弃了,三人来到了镇子的另一边,终于看见一间砖房有些许火光,敲门进来,屋里乃是几个穿着破烂、背着包袱的流民。
屋里人见他们是三个半大的孩子,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同意他们一同坐下烤火,裴徽拿出干粮分给了对面几个人,两边各自交代来历之后,便聊起了这个镇子上发生的事情。
“我见过从这个镇子逃出去的活口,知道点儿这里的内情。”流民里有人说道,“方晋部下有个叫做周褐的将军,乃是一个极恶的恶鬼,处事最为阴毒狠辣,前几天正是他率兵占领了这个镇子,好一顿烧杀掳掠过后,将活着的几百人通通用绳子串起带走了,不想路上忽然下起雪,他又嫌这些人耽误行军,便叫当兵的拿刀一个个戳死。我见到的那活口肚子上虽被戳了一刀,却侥幸没有伤到要害,事后竟自己爬了起来,不知道他现在流落何方了,唉……”
于番被他的话吓坏了,一双眼睛东瞅瞅西看看,仿佛是怕屋子角落里突然蹦出一个周褐。
江崖皱起眉头:“他杀了这些人也得不到半分好处,何必造这样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