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城门里传来一阵抽拉木头的声音,缓缓开启一条小缝,裴徽自然懂行,早从袖子里摸出块碎银攥在掌中,见门一开,便笑吟吟握住了那门卒的手。
“劳烦兄弟!”
门卒不动声色地收下银子,口中催促道:“那便快点!”
裴徽回首招呼一声,江崖他们立刻牵马进了城。
门卒抓紧关上门,借着灯笼细看这几个人,然后便发现了马背上的风律,嬉笑着问裴徽:“你们投奔前线怎么还带着个小姑娘?”
裴徽解释道:“来的路上见她倒在大雪里,总不能任人冻死,顺路就带来了。”
守卫狐疑揣测:“还有这种事?你们该不会是拐子吧?”
裴徽忙摇头:“不要胡说!”
守卫的眼睛咕噜一转,又冒出了新的念头:“那……私奔?”
裴徽到底年纪小,被问得脸红:“我不认识她!”
马背上风律被他逗笑了,随手揪下斗篷上的宝石扣弹向守卫,守卫伶俐地合掌接住,偷眼看了看宝石的成色,立刻将脑袋里的一百零八个问题通通抛出脑后,痛快地放他们进城了。
街边的店铺都已经落了锁,他们沿路搜寻着客栈的幡子,裴徽随口问风律有钱没有,风律摇了摇头。
“我刚才分明见你给了守卫一颗宝石,怎么这会儿又没钱了?”
“我斗篷上本来就只有一颗扣子。”
“没钱你怎么住店?”
风律痛快地举起葫芦:“可以用这个抵账。”
裴徽失笑:“好家伙,你要把店盘下来不成?这宝贝你好生留着,别到时候你家里人找来,再说我贪了你的东西。”
几个人正在找找到落脚的地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忽然从后面追上来,回头一瞧,原来是几个明火执仗的官兵,带头那人铠甲银亮,看起来是个小官,他后面跟着方才城墙上与裴徽攀谈过的士兵。
那小官冲他们喊道:“来人慢走!”
江崖勒马停在原地,裴徽则上前一步,抱拳问到:“诸位何事?”
那人回以一礼,客气地说:“小公子要去投奔陈循州?”
“正是。”
“你既姓裴,使长槊,还识得陈将军,难道竟是贺国裴公的后人?”
裴徽也不避讳:“裴相是我的祖父。”
“原来真是小将军!”那带头的官兵面露喜色,又是一躬,“在下九不够,是个小小的屯长,今夜正巧轮值守备,方才听手下兄弟说有个从贺国来的裴姓公子要去鎏城,我猜必是裴公之后,可巧我们镇戍营的都尉今日不在城内,还请恕怠慢之罪。这厢吃住已经安排好了,小将军请随我来。”
裴徽忙摆手:“我如今身无军职,不便搅扰本地防军,随便寻个地方就是了。”
“时候这么晚,你去哪儿找随便的地方,不如随了我的便!”九不够眼神一扫,随行小兵就抢上来牵马拿行李,非引着一行人调头往回走,“小人的舅舅在这里置办了一个院子,正好没人住呢,我刚差人打扫干净屋子再备好酒菜,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拾掇上了,咱家的东西总比店里干净舒服,您可别嫌弃。”
裴徽推脱不得,只能跟他同去:“那就叨扰兄弟了。”
院子位于银城之南,和兵营只有一墙之隔,几人随九不够走进门时,手下买来的酒菜已经摆在了桌上,九不够提来才烧开的水壶,亲自烫上酒,说道火盆已送进各个房里,要烧一会儿才能热起来,请他们暂坐厅里随便用点饭菜。
夜路奔劳,几人酒足饭饱便还入房中,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裴徽才被一阵骂声吵醒。
与他同屋的江崖和于番早都醒了,不知去了哪里,屋内只剩他一个人,他推门来到院外,几个穿盔甲的士兵正压着一辆马车往兵营方向走,车后跟着个哭天抢地的男人,那男人手搭着车尾向后拽,士兵便过来推搡他,几番拉扯后,士兵们终于不耐烦地将男人按在地上饱以老拳,打得他再也站不起来。
过路者窃窃私语,原来这户人家隐瞒收成,暗地里把粮藏进树洞,不料被征粮队搜了出来,这下全被充公了。
男人捶地哭号:“我从年头忙到年尾,总共只收了八十石谷子,家里四口人本就吃不饱,官府还要我缴五十石上去,我交了这些粮,可就要饿死了!”
已经走远的官兵被他哭得心烦,又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抄起马鞭朝他头上挥去,一鞭子抽散了他的发髻,血立刻顺着鬓角流下,男人的父母和妻子这时撵上来,两个年迈的老人点头哈腰对官兵陪着不是,男人的妻子则强行将他拽到了路边。
裴徽摇起头,暗暗叹气,上边每每下令征粮,总是国库先征一遍,底下的州府再征一遍,县官又征一遍,接着有点儿权利的衙役官兵还要征第三、第四遍,可田里的收成总共就那么多,拿篦子去田里梳也梳不出来多余的谷子了。五州前几年没有打仗,尚且得活,据说燚都那里,百姓们甚至宁愿要饭都不肯下地种田了,因为要饭还能有口饭吃,而去种田的话,地里种出一石谷子,农民自己竟一粒都吃不着,反而还会倒欠官府十石谷子,收成越高,欠债越多,真真儿一点活路都不留。
这时江崖从裴徽身后走出来,越过门槛去到男人身边,弯腰递给他一吊钱。
他们三人一路的衣食住行都花着裴徽的钱,没叫那两个人掏过一个子儿,而那一吊钱是江崖从家里带出来的,也是他身上仅有的积蓄,平日里隔三差五就要数点一遍,不想在这里白白送给了别人。
散财童子江崖回来裴徽面前,指了指房厅:“九哥早把饭送过来了,是肉包子和粥,他说今天要出城迎回镇戍营都尉,所以白天过不来,要等晚上再找你一叙。”
裴徽笑问:“你俩吃过了没有?”
“难不成还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