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花县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这个秋天,有人收获、有人伤感、有人茫措。
夏侯湛的许昌县衙和潘岳的河阳县府,都收到了朝廷悬赏缉拿胆敢刺王杀驾的女刺客的布告。据说司马炎今年初秋时节,带领几位皇室子弟前去围场狩猎之时,突然被事先早已隐于林中树上的一名女刺客的飞镖击中左胸部,堪堪废命,幸亏御林军监尉嵇绍拼死护主,及时带领众军士救司马炎回宫,御医抢救及时,那司马炎才得以保住了性命。而嵇绍也在追捕刺客的途中,被那女刺客的长□□中,落得重伤而回。那女刺客虽也负了箭伤,最后却还是在两个身着黑衣的世外高手的救助下,侥幸跃马落荒而逃,不知所踪。
皇帝遇刺,震天撼地、动魄惊心,惹得整个大晋帝都,朝上朝下,惶惶而不可终日,朝中大臣个个惊慌失措,诚惶诚恐,纷纷奏请:定要倾尽全力捉住那女刺客,以保国之安宁,为圣上司马炎雪此仇恨。他们一个个言之凿凿、赌咒发誓,言说倘或抓到那女刺客,定要把她碎尸万段、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以谢天下。然而,任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司马炎渐渐清醒,伤势渐渐好转之际,他居然严旨通告各郡、州、县,若是拿住那女刺客,不允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汗毛,一定要解往京城,由他司马炎亲自御审,亲自定罪。言外之意就是,他要见到活的。通告明说,那女刺客年龄也就二十岁左右,英气灼灼,身手了得,头戴一顶黑色纱笠,惯使长枪,有见到者,赏万金。
夏侯湛在接到朝廷的悬赏通告后,心头禁不住莫名的一阵惶措不安,莫名的一下子就想到了墨菡,“难道真的会是墨菡吗?是他想忘都忘不了的,永远都深藏在他心底最珍贵之处的“菡儿”吗?否则……不不不……”
夏侯湛的一颗心像滚开了的沸水又像炸裂了的寒冰,一会儿灼烧的难受,一会儿又冷涩的难忍,一会儿笃定万般地肯定着他自己的想法,一会儿又决然冷然的想要否定掉这个他根本就不愿接受的猜测……如果这刺客果真是墨菡,那么夏侯湛到此时也就彻彻底底地清醒了,彻彻底底地懂得了、明白了墨菡,彻彻底底地知道了,墨菡为何总是视他们彼此之间的那份感情,淡如浮云、缥缈不定,为何总是远远地躲离着他、回避着他……原来在墨菡的内心深处,一直念念于怀,耿耿难忘的就是她的家仇,就是她屈死的父母。难怪她当初那么急切地要向自己学习弓射、武术和镖法,难怪她总是那般坚决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说她这一生,注定了会一个人孤独终老……
夏侯湛不淡定了,坐不住了,因为他实在悬心,实在要去给他悬着的那颗心寻找个回归落脚之处……为此,他特意抽出空闲去至洛阳,看望了墨菡的弟弟嵇绍一回。尽管嵇绍对于他提出的质疑,张口便给予了否认,对于姐姐墨菡如今的行踪,更是讳莫如深,三缄其口,但聪明异常的夏侯湛仅从嵇绍的情态上就能够确定,他自己的猜测绝不是什么空穴来风,而是一种心随意想,意随思定的莫名的笃定,这种笃定折磨的他心意两茫茫,日夜无方向,莫名的惶惑与惊恐,总是充斥在他的心头,像风迎雨势满楼宇,像泰山压城城欲摧!许昌、洛阳……魏地、蜀地甚至吴地,他只盼着永远都不要听到有关这桩刺王杀驾案件的任何讯息,不要听到有关墨菡的任何讯息,那便是最好的讯息了。
磕磕绊绊相处到如今,夏侯湛和司马文萱的夫妻感情比起以往来,已然是好了很多、和谐了很多了,也做到了同床共枕、琴瑟调和、夫唱妇随,相亲相爱。可在夏侯湛的心灵深处,却永远都会保留着墨菡留给他的那份情浓义重的、深深的印记。他知道,墨菡是他此生永远心甘情愿的牵挂!尽管这一生,他都可能再也无缘见到墨菡了,但他却把墨菡当成了他精神上的妻子,每当他一个人独坐公堂,或者独处书房之时,他便经常会对着墨菡留给他的那十六字箴言,默默地含着泪和墨菡说话,“菡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平安!”
夏侯湛对于墨菡的那一片痴情和痴心,贤惠而又深爱着他的妻子司马文萱,虽也会为此心存难过,但却也能够大方地报以理解的态度,因为司马文萱深知,此时的她,本就还没有能力把墨菡从夏侯湛的思想中彻底地清除掉,她只把这一切寄希望于时光,只希望长长的时光有朝一日可以帮助到她,可以让她的夫君夏侯湛连人带心地都完完全全只属于她司马文萱一个人。她不会刻意地去计较夏侯湛的心里藏着墨菡,那是因为她足够爱他,她心里想着,只要夏侯湛觉得那样的怀恋能够带给他一种理想中的幸福,那么她也就暂且任由他想着、任由他念着。
而身在河阳的潘岳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了,朝廷重金缉拿、身手不凡的美女刺客会是谁,更不会把这件事情和他曾经一见而钟情不已,曾经恋恋难忘数载之久的墨菡联系在一起了,因为他思想中、印象中墨菡的形象,就只停留在了那个年仅十四岁的、玲珑剔透却又哀怨满心的美貌少女的身上……潘岳也曾趁着公干去洛阳之际,特意去探望了一下受伤的嵇绍,却仅仅因为嵇绍,是他曾经最爱的墨菡的弟弟而已了。其实早在数年以前,当潘岳从老师向秀的口中得知嵇绍的下落后,在他被迫与妻子杨容姬成婚之前,全家人都在忙碌着为他的亲事备这备那之时,他就曾经带着仆人长兴一起,去到山涛的府上家中看望过年纪尚在幼小的嵇绍,他把墨菡的弟弟嵇绍早就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日为百姓勤勉于公务,夜有娇妻伴读于身旁,庭园、暖室内,总有调皮、漂亮的小女儿绕膝玩闹,襁褓中又有可爱、俊美的娇儿“咿呀”待哺,如今,潘岳的生活真可谓是快乐如清风,甜蜜如美酒,温馨非常、幸福非常。
“爹爹,爹爹,鹿儿要你抱,爹爹抱鹿儿,……”这日傍晚,潘岳刚刚从前衙忙完一天的公事回到后园的家中,当此之时,正在丫环竹青的陪伴、牵领下,于假山旁玩耍的,他五岁的小女儿金鹿抬起小脸儿看到他后,便一边喊着他,一边朝着他“颠颠儿”地跑了过来,“爹爹抱我,爹爹抱抱,……”
潘岳对自己女儿小金鹿的宠爱,简直没有任何一种言辞可以把它恰当地形容出来,什么“抱着怕摔了。顶着怕歪了。放在嘴里含着怕化了。”等等,似乎都不足以表达潘岳对女儿的喜爱和疼爱之情。见女儿歪歪斜斜地朝着自己跑过来了,潘岳因为担心女儿还太小容易摔跤跌倒,便赶忙紧跑几步,来至在女儿的近前,伸出手臂、弯下腰来,把女儿一抱而起,搂在怀里,亲了一下她那粉嫩嫩的小脸蛋儿,万分溺爱地笑着说道,“鹿儿,今日可练习写字了吗?爹爹教你的诗句,你可会背诵了吗?”
“爹爹,鹿儿写字了,有山、有木。”潘岳的女儿小金鹿生的和潘岳非常非常得相像,两只灵动的水波般清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花瓣儿样的小嘴儿,吹弹可破的羊脂般的肌肤,黑亮的头发梳着两个精巧的抓髻,一身淡红的裙袄,稚嫩着奔跑在夕阳多彩的余晖中,简直就像画里的仙童一般美妙,灵气十足,令身为父亲的潘岳总是疼惜不够、爱怜不够。潘岳的父母,远在琅琊的、小金鹿的爷爷和奶奶,更是对自己这唯一的小孙女百般的钟爱,千般的娇宠,每次见到小金鹿后,两位老人总是万般不舍地才肯与孩子遥遥地分离,然后又会把每一次的分离,变成他们心底久久地、默默地期盼……
“那爹爹教鹿儿背的诗,鹿儿能给爹爹背诵出来吗?”潘岳双目柔暖、喜笑地望着怀中自己的小女儿,怜爱得不知该逗她说些什么好。
“能,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还有,还有,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小金鹿扬起小脸儿,一边不自觉地搓着自己的小手儿,一边奶声奶气地背诵着父亲潘岳昨日新教给她的《诗经》还有《论语》里的句子,竟然能够做到一字都不落,并且还一字都不差。
“嗯,我的鹿儿真聪明,真乖,娘亲和弟弟呢?”潘岳情不自禁地又亲了女儿一口,嘴里还不住地赞叹、表扬着自己的女儿。
“娘亲在屋里,弟弟睡着了,娘亲在看着他。”
“哦,是吗,那爹爹就先不回房,先陪鹿儿玩儿一会儿,抱着鹿儿去摘桃子和李子,鹿儿说好不好?”
“好哇,好哇,鹿儿要最大最大的桃子,鹿儿要自己摘,……”小金鹿闻言,高兴得拍着小手,在潘岳的怀里不停地雀跃着。
“好,那爹爹就把鹿儿抱得高高的,让我的鹿儿自己摘桃子,好不好哇?”潘岳说完,便转过头来吩咐一直随侍在他左右的仆从兼侍卫长兴,还有旁边不远处站定,正自笑着、看着他们父女二人的丫环竹青,让他们两个先且各自去忙,而后,他就自己一个人抱着女儿,穿过月亮门,向着庭院后面的花园走去。
这一路,小金鹿就像知道家中桃树和李树种植的方位似的,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总是向前方指领着,并且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进了花园,直到爷两个说说笑笑地一起来至在那一片依墙而生的棵棵桃树之下……潘岳看着女儿可爱又娇俏天真的样子,心爱万般得,总是一个劲儿地暗自偷笑不止。
花园中,粉菊优雅、芳香四溢,月季娇美、艳耀时光,藕荷夕照、诗意传情……可谓是一步一应景,满园皆韶华。
潘岳的妻子杨容姬异常喜爱花花草草,并且还很喜欢自己亲手栽种、亲手侍弄,因此,园内的这些品类多样的鲜花都是托了女主人杨容姬的福,是杨容姬的心血和杰作。
园中的桃树和李树,则是潘岳夫妻二人带着丫环、奴仆一起种下的,沿着粉皮墙边,果实累累挂满枝头总计有近二十株之多。如今正值金秋丰收的季节,又大又红的桃子点缀在浓翠欲滴的绿叶之间,点点粉红和片片翠绿交相辉映出一片灿烂多姿之色。脆嫩嫩的青李闪亮碧绿、快活跳跃,温润润的杏李红紫软糯、甘甜多汁……潘岳抱着女儿站到了其中的一棵桃树之下,因他的身形本来就高而颀秀,所以,他只稍微地托举一下,小金鹿伸出去的小手随即就够到了一个最粉最大的桃子,无奈何的是,刚刚五岁的小孩子,肉肉的小手终还是太小了,根本就拿捏不住那么大的一个桃子,故而急的她小脸儿通红,浑身使劲儿,最后却还是不得不连声叫着自己的爹爹来帮忙,“爹爹摘,爹爹摘,鹿儿拿不动。”
“好的,爹爹来帮鹿儿摘,帮鹿儿拿,……”潘岳说完,便把那个女儿选中的最最耀眼夺目的桃子,轻轻从枝头摘下,让女儿两只小手搂着抱在怀间,而后,他又随手给女儿摘了个熟透的杏李拿在掌心,抱着女儿高高兴兴地回房,来看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檀郎,你回来了,鹿儿快来,快到娘亲这儿来。哟,这桃子长得好大呀,……”杨容姬此刻正在卧房里守着熟睡中的儿子潘瑜,当她抬头见到夫君潘岳一身官袍未曾脱换,即抱着女儿,搂着桃子,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便不自禁地站起了身子,笑语盈盈地和他们父女二人打着招呼。
“娘亲你看,桃子,娘亲,你吃,……”潘岳弯下腰,把女儿小金鹿慢慢地放到地上后,小金鹿两只小脚刚一沾地,便急切切地一直快跑着,跑到她自己娘亲的近前,把怀中抱着的桃子使劲儿地往母亲杨容姬的手里塞。
“鹿儿慢点儿跑,鹿儿好乖,是爹爹抱鹿儿摘的桃子,对吧?不过娘亲此刻不想吃桃子,还是鹿儿吃吧,叫圣莲姑姑带鹿儿去把桃子洗洗,切成小块儿,然后鹿儿自己吃吧。”
“娘亲,鹿儿想看弟弟。”小金鹿话未说完,就踮起小脚,“蹭蹭蹭”地一下子就爬上了潘瑜的小小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