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冰柱横空垂落,触地刹那间崩裂四散,宛若天女散花。一片枯叶随风徐降,须臾后又颤颤巍巍地扬起来,轻点满地未曾融化的白雪,掠过万千棕色屋檐,穿越京城连绵的灯火人家,最终飘向十三年前的临安城。
临安自古繁华。十里街市灯火彻夜不熄,画舫如梭穿梭于烟波之上。朱楼绮户间暗香浮动,有佳人凭栏笑掷香囊,恰落在打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怀中。
霍家就位于临安最繁华的街道——御街。
霍家做布匹生意,短短十年便从无人知晓的小商铺一跃成为江南最大的绸缎商号。其制作的流光锦以“水波不漾而浮光自涌”闻名于世,一寸布料价值一金,就连宫中的贵人也指名要穿霍家织造居进贡的锦缎。
鹿修尘是在十二岁时到霍家的。那时鹿老太爷刚调任京城,为与同僚打好关系,每日下值后都要出去酬酢,很晚才归家。
彼时鹿大鹿二尚未娶妻,原先的管家仆人也遣散了,故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只能交由老夫人一人打理。
老夫人那几年身体不好,鹿修尘又正是人见人嫌狗见狗烦的年纪,她要操持家里诸多事宜,实在无心管教鹿修尘。夫妻两人一合计,干脆将鹿修尘送去外祖家住几年,待安顿好后再接回来得了。
于是此后数十载的恩怨情仇,皆在这个燥热难耐的盛夏里,缓缓命定的卷轴。
郭家历来是霍家的家奴,代代忠心耿耿、沥胆披肝。传至郭重更是显赫,其父亲深得霍太爷的信任,母亲也是霍老夫人跟前的红人。郭重性子沉稳又识大体,深得诸位主子的信任。
是以鹿修尘刚来霍府时,霍老太爷就将郭重指过去伺候他了。
二人年龄相仿很快熟络起来。郭重素来爱读书,尤喜欢作诗,对经史子集、兵法谋略也略有涉及,各种历史典故更是信手拈来,闲暇时总喜欢躲在清静的地方,读几卷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破旧的书。
鹿修尘对郭重甚感兴趣。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仆人多是大字不识,只知在主子跟前阿谀奉承的粗鄙之徒,像郭重这般的着实罕见。
为此鹿修尘还特意去央求霍老太爷,让郭重同自己一齐念书。
霍老太爷对鹿修尘宠爱至极,此等小事毫不犹豫就应下了。霍府家大业大,自然不在意多付几两银子,只要小辈开心即可。
于鹿修尘而言动动嘴皮子的小事,落在郭重身上犹如天大的恩典。须知再聪明的学子也需良师指引,霍家为鹿修尘请的皆是临安城内知名的老学究,即使有银子也不一定请得到,郭重算是占了大便宜。
因而郭重欣喜若狂,恨不得朝鹿修尘磕几个头以示感激。鹿修尘却暗暗嗤笑,自己的举手之劳就能惹得郭重如此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看来穷人果真是穷人,读再多圣贤书也养不成文人风骨。
不过鹿修尘对郭重到底是满意多些。
老学究迂腐古板,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连鹿修尘上课打盹都要如实报给霍老太爷。郭重来了后,先生的重心逐渐放到了郭重身上。
郭重聪明、谦逊又好学,十分契合老先生心意,二人时常为一篇策论争执到深夜。可是先生看郭重的目光总是带着无奈和不忍。
郭父并不支持他读书。于他而言,官场是只有世家公子哥才能涉足的狩猎场,科举做官远没有老实服侍霍家,伺候好主子多得些赏赐,而后娶妻生子来得实在。
因此他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莫肖想、莫期盼。
日子在二人插科打诨、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的生活中悄然溜走。直到鹿修尘十四岁那年,睿王来了临安。
睿王乃先帝第八子,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惯喜舞文弄墨。每游历一地,都要在此办一场“竹贤会”,邀当地所有的文人墨客一聚。
凡有才能者,不论身份高低、尊卑贵贱,皆可参与。
此等出风头的机会鹿修尘自然不会错过,托他的福,郭重也去了。正是在这年,鹿修尘一篇《大虞论》横空出世,一时之间名噪天下、风光无量。就连圣上也称赞不已,直夸他是数十年难遇的奇才。
与鹿修尘的意气风发相反,素来被先生夸赞,才学品行皆高于鹿修尘的郭重却表现得平平淡淡。不仅如此,他还因说错话惹了贵人不快,遭了斥责。
郭父知晓后勃然大怒,唯恐他给全家人招来杀身之祸。好在鹿修尘在其中周悬着,让贵人消了气。郭父千恩万谢的同时又狠狠敲打了郭重一番,劝他最好别做什么皇榜中状元的美梦。而郭重只是笑笑,并不争辩。
经此一事郭重性格变了不少。不再与鹿修尘一同念书,先生问起来他只言自己才疏学浅,就算读再多书也无用,好好伺候主子才是要紧事。
先生气得破口大骂,直言朽木不可雕也,可骂来骂去最终只能叹息一声。到底是旁人的家事,他再怎么可惜也不好插手。
若故事就此结束也不算糟。郭重或许真的会像他父亲期盼的那般,老老实实待在霍府,待弱冠后娶妻生子,平淡地度过一生。
可命运的转折总是猝不及防。先毫不手软地给人致命一击,再笑看世人在泥潭里百般挣扎的狼狈摸样,最后潇洒离去。
三个月后,郭重偷盗主子财物一事东窗事发。霍先老太爷大发雷霆,坚决要扭送官府处置。
还是郭父郭母百般求饶,又搬出伺候霍家几十年的情谊才得了恩典,最终只打了三十大板。虽颜面扫地为人所嗤笑,却侥幸保住了性命。
从那之后郭重几乎闭门不出。直到几年后他进京赶考不幸摔断了腿,才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