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李泽的情绪不好,总像一个未知的音符,绷紧了她心上某一根弦,让她尽管想极力放松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办到。
批过的奏章就放在一旁,徐直悄悄伸出手指,把最上面的一折奏章摸过来,如同翻阅一本再平常不过的书那样随意翻开,陛下允许她这样做。
也许也是当着她面批改的这些奏章,内容并不算机密,说不上特别重要,她从来没在里面看到十分精确的内容,全部是一些琐屑,不成系统的事情。
倘若对朝堂的把握不是很深刻,对天下局势了解的不够清楚,整合里面的主要信息应该很困难。
她也并不指望看到什么秘密,有时候倒是想看到一些跟阿回有关的消息,但是一点也没有看到。
今天让李泽感到生气的奏章——其实并不算奏章,是倭国的天皇送给大唐陛下的一封国书。
里面写了洋洋洒洒的好几页词讼,都是倭国语言,倭国的词汇基础来自中国,两国语言十分相近,徐直能简单分辨出一些词意。
譬如第一句,首页的敬白词,“日出处天子致书日落处天子无恙。”
“‘日出处天子’致书‘日落处天子’无恙”,徐直默念这句话。
好像明白李泽为什么生气了。
倭人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民族,他们与朝鲜半岛的民族一样同属“岛国”,对待周边的邻居却并无半分同理心,总是暗怀侵吞之志,当他对一个国家压抑这种企图,用阿回给她讲过的话来说:“愿意向你俯首,只是因为你够强”。
当强国有衰弱的势头,他必定会重新估量价值,甚至回踩一脚。
隋朝时期,倭人就曾向隋炀帝上过这么一封国书,上面写着一句很类似的话:“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
倭国的天皇在此时追求的是两国之间的平等,并无一丝冒犯之意,把自己的国家描述为“太阳升起的东方”,隋朝是“太阳落下的西方”,如此浪漫暗含诗意的语言,一点也没让隋炀帝感到高兴,他直接斥责倭国无礼,既然不肯在中原王朝面前伏低姿态,这等国书便不该被臣下送到他的面前碍他的眼。
倭国诚惶诚恐了许多年,再也不曾上过这样的国书,在隋朝和取隋朝而代之的唐朝面前一直保持着十分谦卑的姿态,却于安史之乱以后,将不加掩饰的傲慢重新放到台面上。
“处”到“落”这一字之差,代表的是对中原王朝的轻视。
然而还有更令人惊讶的事情,莫过于倭国在国书中公然将自己的国家称做“日本国”。
倭人觉得自己的称呼在周边民族中口碑不太好,武则天时期就有更改国号的倾向,当时的企图虽然坚定,碍于局势,表现得还不那么明朗,至少在大唐面前是这样。
如今干脆装也不装。
难怪陛下如此生气。
第63章行宫(六)太阳落下是为了明天的升起……
徐直伸出手在李泽面前晃了晃。
李泽将她的手攥住,视线却并不离开眼前的另一封奏章,倏尔一笑,奏章被送到她面前的桌面上,徐直疑惑地扫了几眼。
是剑南西川节度使递过来的文书,上面详细交代了西南地区的局势,言说吐蕃赞普和吐蕃宰相契钦赞已经发现了南诏的背叛,正在向南诏问责,两国正在互相诘难,吐蕃召回了所有驻南诏使者,南诏亦在清理吐蕃的暗探,吐蕃大军陈列两国边疆,异牟寻飞书大唐,请求渐渐放开南诏与唐朝交界地带的民间商业交易,促进两国百姓接触,在此基础上慢慢增进两国友谊,以期日后取得两国关系更大的成功,最后,异牟寻居然在国书上慰问礼部尚书徐回的安好。
言外之意,异牟寻希望能由徐回来负责促成这一切。
这恐怕也是郑回的意思。
郑回对待这个高丽少年可谓一见如故,徐回无论在哪里,总能得到一些年高德劭,位高权重的人的特别赏识。
最近就连张载都在千方百计,想要让徐回入赘清河张氏,李泌在其中作梗,万万不能同意。
李泽不动声色地询问她:“三娘觉得朕应该怎么做?”
徐直微仰着头,黝黑的眼仁流露出纯澈,在秋日午时的阳光下显得流光溢彩,整个人透着如玉般温润柔和,她穿着长裙抱着猫,猫的脑袋上顶着倭国的国书,看着他轻轻摇头。
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南诏的文书上面轻点了几个字,凑在一起的意思就是:“这是国事,我不便多说。”
李泽一时来了兴致,笑道:“但说无妨,我倒是很想听一听,三娘对国事有何见解,三娘以为当皇帝就要对所有人心怀提防吗?”
“朕以为,有时候恰恰是过多的防备才导致一个王朝的覆灭。历来的人们总是不喜欢女子干政,但是朕纵观历史,女人也有很多好的见解。当政的男人们千方百计压抑这些见解,恰恰是无能的表现。”
“李家也许对不起百姓,对待女子却很开明大度,朕亦不做狭隘的国君。”
李泽将身体前倾,宽袍大袖遮去奏章的一角,俊美的脸庞逼近她,猝不及防将她的脸握进手心,眼神幽暗而若有所思,她的樱唇微微抿着,纤长的眼睫低垂,李泽笑了笑说:“三娘看了许多书,应该记下了很多前人的见地,在琢磨那些见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在想些什么?”
“朕想知道三娘在想什么。”
裴令仪告诉他,失语症是因为对外界传递的信息承载过量,而对自己本身的感受过于忽略,这种不对等,会导致她沉浸在一个由旁人的感受构成的虚幻天地,备受折磨。
变成这样,终究是被吓的,是战争还是人,还是战争中的人,不太好说。
李泽鼓励着她说自己的心里话,难得如此尊重她的意见,徐直微微一笑,指了指倭国的国书,李泽收回手,她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慢写:“倭人对待自己的族人跟对待周边国家的态度是一样的,陛下不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