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民族一路走来多灾多难,亦备受歧视,这就导致他们自卑又仰慕强者,他们不止以这套标准对待大唐,对待他们自己的百姓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傲慢时,陛下不要生气,这只是两种文明的不一样而已。陛下要相信中国的文化会生生不息,大唐的时代还没有过去,太阳落下是为了明天的升起。”
李泽一直知道她善良,宽容,还知道她胆小,悲悯,战战兢兢,但他不知道她的善良和悲悯是洞见一切后的自我选择,她还智慧,聪明,善于观察……她竟然有这么多优点。
当那些随着她灵动的手指跳跃在桌面上字一个一个出现在他的眼前,它们组合在一起,告诉他十分温情的道理,他心里流淌着一种难言的温流,是此生都不曾有过的东西,他淡泊的心似乎融化了一点,好像脱离了李唐皇室的身份,对“人”本身的苦难有了微妙的感知。
李泽发自内心地觉得,她说的很好,他亦不吝啬对她的夸赞,一边欣赏着她的容颜,眼底带着沉浸的痴迷,侵欲特别明显,直白地表扬她:“三娘说的很好,”
“朕在听。”
李泽在她面前摊开纸和笔,指了指另外一个南诏的文书,示意她接着写,徐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向他剖析异牟寻和郑回的心理,“让阿回来负责此事,是拉近两国关系的一种表现。我曾听说,李泌于安史之乱之时曾与回纥亲王共事,陛下处理振武战区的事情,没有叫回纥满意,回纥亲王也指明要李泌来负责这件事情的后续。”
“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强硬态度里面其实暗含着对大唐和对陛下的忌惮,他们希望由一个熟悉的人出来帮助改善两国关系。”
“但是两者毕竟不同,南诏更谦卑一点,回纥则比较气盛。南诏可以讲道理,回纥需要武力压制,软硬兼施。”
她从书中和日常观察里得到的一些感性和理性并存的看法,虽然于政事的处理尚且有一定差距,然而其中不乏良好的见解,尤其最后一句,直切要害。
李泽收起纸和笔,推开长几将她抱在怀里,微微一笑,“阿直,你很聪明,等你学会开口说话,朕就让你参与国史修撰如何?”
徐直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她难掩惊喜地抬头,差点以为李泽在开玩笑,李泽吻了吻她的双唇,与她勾缠着说:“是真的。”
她太开心了,今天不仅看到了徐回的消息,还得到李泽这样的承诺,徐直有点得寸进尺,她把狸猫放到一边,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用口型跟李泽说:“我想要去摘柿子。”
思维跳跃如此之快,简直让他措手不及,李泽差点以为看错了她的意思,徐直拽了拽他的衣角,再度满含期待地重复:“上阳宫有一片柿子林,李内侍昨天带我看过,”
“很多宫人在那里摘柿子,我也要去。”
李泽最讨厌柿子,熟透的柿子如果不及时采摘,长在树上或者落在地上发酵腐烂,会让人觉得污染了整个秋天的空气,他来了上阳宫,本欲让宫人将此处的柿子树全部砍去,所以才让他们趁早采摘。
但他近来愿意倾听她的意见,总是对她格外纵容,勉强答允她:“朕把这些奏章看完,下午陪你去。”
徐直笑了笑,花色的狸猫钻到两人中间,慵懒地张开嘴巴露出尖尖的牙齿,“喵”了一声。
第64章行宫(七)不如好好想着怎么报答他……
上阳宫的西宫后面有柿林院,里面有一棵柿子树据说是唐高宗亲手所植,取长寿、丰产之意,到了武则天时期,政治中心渐渐转移到东都洛阳,高宗亲手种下的柿子树随之繁衍不息,扩充成林,洛阳内外遍植柿子树,洛阳人亦视之平常。
上阳宫虽则屡遭战乱兵燹洗劫,这里的柿子林却依旧完好如初,保持着许多年前的风貌,春日里华盖浓荫,秋日里硕果累累。
据说柿子树有数百年的树龄,徐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满树的金黄,用手在虚空中勾勒出柿子圆圆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柿子还没有熟透的甜香,他们站立的中间,正对着唐高宗亲手种下的柿子树。
在此处摘柿子的宫婢内侍们被驱散,只留下了一些工具和竹筐,李正己和女官、近卫跟随在后面,李泽负手站立在侧,徐直遮着眼睛遥望着柿林。
树下散落着她敲落的两三个果实,金黄中还透着几分青涩,秋叶循着她的肩片片飘落,她发呆的时候,大家也都不去打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恰有柿果从树上很突兀地滚落,众人心焦地簇拥上前想要去接,然而柿果已经擦过她的眉睫。
李正己道:“娘娘,小心。”
在一片惊呼声中,徐直接住那柿果,突然回过身对李泽露出一个笑意,深邃如海的眼睛,迎送着穿林而过的风,树叶哗啦啦作响,她最近学了一些简单的手语,在虚空中给他比划了几个简易的手势,是在问他:“陛下,你相信祥瑞吗?”
李泽云淡风轻地回答:“朕不信鬼神。”
徐直上前一步靠近他,又无限温柔地用手语跟他交流,李泽很耐心地去观看她的手势,聆听她的心声,如果徐直能说话,她此刻一定是喃喃自语的模样,温柔又带着点坚毅的眼神,告诉他:“武后就很相信祥瑞。”
“所以她种下了很多柿子树。”
“我也信。”
她捧着树上落下的柿子送到他手里,李泽很嫌弃,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接过了,徐直露出一个沉缓的微笑,像是有几分羞涩,距离他太近的时候,她就不太好意思用手指跟他比划,他每次专心凝视她的目光都太过认真,炽热,让她心生怯懦。
徐直也很疑惑为什么自己还不能开口说话,来到这里很久,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洛阳的生活,李泽还带她到她小时候居住的永丰里看过。尽管那里的民居已经破败,新的楼房后面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枯树下面是连荫的荒草地,她却能从那伤痛里面瞬息看到孩童时期的欢乐。她一定经常坐在门前,阿爺一定经常带着她到树下的井边游玩,徐回跟她讲过,家里有一株很粗的上了年纪的葡萄树,扶疏的藤蔓爬满葡萄架。每到中秋节,阿爺就会带着他们到井边看月亮,年幼的他们耳聪目明,连月亮上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徐直总是有很多问题,她问阿爺:“月亮上面有什么?”
徐回总是代替阿爺抢先回答她:“是嫦娥和玉兔,那是我们中国人很古老的神话。”
徐直不满意这个答案,她小时候就很执拗,外表是温柔的,底色是倔强的,寸步不让的,她感到这种答案是在敷衍她,就接着问:“月亮里面有什么?”
徐回又说:“是牛郎和织女。”
徐直傲娇地扭头,“当然不是啦,牛郎和织女在天河那里。”
“喏,”她指给徐回看,一边舔了舔嘴唇喃喃地说:“月亮里面有个婆婆,她的手里是给阿直做的饼呀。”
她脑子里充满奇思妙想,憨态可掬的模样引人发笑。
医师说,不能让她总沉浸在模棱两可的记忆之中,更不能让她总是回望过去,徐直很容易神游,这种飘忽不定的状态会影响她的心理,让她无法立足活生生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