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凌晨时分开始化的。先是屋檐垂下的冰棱滴下水珠,嗒嗒地敲在窗沿的积雪上,像谁用指尖轻叩时光的琴键。后来阳光悄悄爬上东边的山尖,把金红的光泼在实验室的玻璃上,映得香氛仪吐出的薄雾都染上了暖色——那雾里藏着新换的“初融”配方,是夏栖迟用雪水蒸馏的樱花露调的,凉丝丝的甜里裹着点泥土的腥气,像春天踮着脚,踩着融雪的水洼来了。
冬以安是被水滴声吵醒的。他睁开眼时,夏栖迟正趴在床边看恒温箱,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点融化的雪水,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痕,像幅晕开的水墨画。男人的侧脸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动,像停着两只欲飞的蝶,翅膀上还沾着昨夜的雪光。
“醒了?”夏栖迟回头时,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他伸手探了探冬以安的额头,指尖带着恒温箱的凉意,像片刚融的雪花落上来,“没发烧就好,昨晚你踢被子了,像只不安分的小猫。”
冬以安往被子里缩了缩,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两床被——除了那床绣樱花的,还有夏栖迟的羊绒毯,毛茸茸的边蹭着脸颊,带着他身上的雪松香,是去年在阿尔卑斯山带回的味道。“你没睡?”他看见操作台旁的台灯还亮着,旁边堆着叠实验报告,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连页脚的页码都标得一丝不苟。
“看了会儿数据。”夏栖迟替他把被角掖好,声音轻得像怕惊散晨光,“美国团队的方案改好了,加了我们的薄荷提取液,安全性报告刚通过。”他拿起最上面的报告,封面上印着朵小小的樱花,是他用红笔描的,“霍金斯教授说,这是今年最有温度的研究——科研不该只有冰冷的数字,该像雪水融进泥土,能让种子发芽,能让人心生暖。”
观测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V010推着轮椅出来,身上裹着夏栖迟的厚围巾,灰蓝色的羊绒上沾着几根银白的发丝,像落了点雪。“小安醒啦?”老人手里捧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赤豆粥,热气袅袅地腾起来,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漫成雾,“张妈凌晨三点就起来熬了,说雪化的时候喝赤豆粥,一年都顺顺当当,像这粥里的豆子,沉在底下也能熬出甜。”
冬以安接过粥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暖意顺着血脉漫到四肢百骸。赤豆熬得糯糯的,混着点陈皮的香,甜得恰到好处——是他小时候生病时,外婆总给熬的味道。他舀了一勺递到夏栖迟嘴边,男人张嘴接住时,舌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勺沿,像片雪花落在心头,轻轻一化就成了暖,烫得人指尖发麻。
“甜吗?”冬以安的眼睛亮得像盛了晨光。
“甜,”夏栖迟舔了舔唇角,眼里的笑意漫出来,像融雪漫过青石板,“比去年樱花园的蜂蜜还甜。你喂的,什么都甜。”
窗外的雪化得更快了。樱树枝桠上的积雪顺着纹路往下淌,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叮咚地唱着歌,像在催促土里的种子:“快醒醒,春天要敲门了。”冬以安忽然想起昨天埋在雪人旁的晚樱种子,拉着夏栖迟的手就往外跑,棉鞋踩在融雪的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踩着满地的星星,亮得晃眼。
“慢点跑,地上滑。”夏栖迟攥紧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发颤,另一只手还不忘拎着把小铲子——是他特意找出来的黄铜小铲,木柄上刻着缠枝纹,是V010的先生年轻时用过的,“别摔着了,种子跑不了。它要是敢跑,我们就把整个山坡都翻过来找。”
雪人已经瘦了大半,红绸带松松地挂在歪斜的雪胳膊上,像个喝醉了的小娃娃。冬以安蹲在昨天做记号的地方,手指扒开湿漉漉的雪,忽然“呀”了一声——那根交叉的树枝旁,竟冒出了点嫩红的芽,裹着透明的雪水,像被阳光吻过的唇,轻轻嘟着,带着初生的娇憨。
“它醒了!”冬以安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点红,凉丝丝的,却烫得眼眶发热,“夏栖迟,你看,它真的醒了!”
夏栖迟蹲在他身边,用黄铜小铲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融雪。嫩芽的根须已经扎进了泥土,带着点湿润的黑,像在雪地里扎了个安稳的家。“张妈说的没错,”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破土的奇迹,“霜雪埋过的种子,醒得更有劲儿。就像人受过的寒,都会变成往后扎根的力气。”
两人蹲在雪地里看了很久,直到阳光把后背晒得发烫。冬以安忽然想起高三那年春天,也是这样融雪的日子,他们在生物园的实验田里种下第一株薄荷,夏栖迟的手指被冻裂的土块划出血,却笑着说“这样根才能抓牢土地”。如今那株薄荷早已繁衍成一片,而他们的种子,又在新的土地里,扎下了新的根,像两条纠缠的藤蔓,越牵越紧。
回到实验室时,小张正抱着个纸箱往里搬,里面装着些嫩绿的幼苗,是霍金斯教授从荷兰寄来的稀有薄荷品种。“夏总,冬哥,教授说这些品种抗冻,适合在咱们樱花园种,”小张擦了擦额头的汗,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还说等开春了,要带学生来跟咱们合种一片‘共生园’,一半种樱花,一半种薄荷,说这叫‘科学与浪漫共生’,像你们俩一样。”
冬以安看着那些裹着营养土的幼苗,叶片上还沾着点荷兰的泥土,忽然觉得世界真小——隔着万水千山的种子,竟能在这片实验室的土地上相遇,像他和夏栖迟,绕了那么多弯,终究还是紧紧长在了一起,根缠着根,叶碰着叶。
“把它们放在恒温箱旁边,”夏栖迟指着操作台的角落,那里阳光最足,“先让它们适应适应这里的温度,等雪彻底化了,就种到外面的花房去。”他转头看向冬以安,眼里的光比恒温灯还亮,“我们的‘共生园’,要比教授说的更热闹。种上你喜欢的薄荷,我喜欢的樱花,再种点张妈的桂花,V010的郁金香,让每个来过的人都记得,这里的春天,住着好多人的念想。”
午后的阳光透过融雪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块被打碎的蜂蜜糕。V010坐在光斑里翻相册,忽然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笑:“你们看,这是我先生当年在荷兰留学时种的郁金香,说要等我去了,就种满整个院子,让我每天醒来都能闻见花香。”照片上的年轻男人蹲在花田里,手里捧着朵紫色郁金香,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眉眼间的弧度,像极了夏栖迟。
“后来呢?”冬以安凑过去看,照片边缘已经卷了角,却能看出被反复摩挲的痕迹,每道折痕里都藏着故事。
“后来战争爆发,他把花籽缝在衬衫里带回来,”老人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的男人,眼里的光温柔得像融雪,“院子被炸成了废墟,他就在瓦砾堆里种,说‘花能从土里长出来,日子也能从废墟里长出来。只要根还在,就不怕开不出花’。”
夏栖迟往老人杯里添了点热茶,水汽漫过杯沿,在照片上凝成细小的珠,像谁落下的泪。“我们的共生园,也会像您的郁金香一样,”他的声音很认真,像在做一场郑重的承诺,“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好好地长下去。根扎在土里,也扎在我们心里,风吹雨打都不怕。”
傍晚的实验室飘起了煮梨水的甜香。张妈派人送来个砂锅里,炖着雪梨和川贝,冰糖熬得溶溶的,在玻璃碗里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把夕阳的碎金都融了进去。冬以安舀了一勺递给V010,老人抿了一口,忽然笑出声:“这味道,像我先生当年在防空洞里给我煮的梨水,用搪瓷缸子煮的,带着点铁锈味,却甜得让人记一辈子。那时总觉得日子苦,可一口梨水下去,就觉得还能再撑撑。”
夏栖迟把梨核细心地挑出来,放进旁边的瓷碟里。“等樱花开了,我们用樱花煮梨水,”他看着冬以安喝得嘴角沾着糖水,像只偷喝蜜的小猫,忍不住替他擦了擦,指尖的温度烫得对方缩了缩脖子,“加些薄荷碎,又甜又凉,像把春天含在嘴里,一抿就能化出花来。”
夜幕降临时,融雪的地面泛着湿润的光,像铺了层碎银。实验室的恒温箱发出轻微的嗡鸣,里面的樱花种子不知何时又鼓了些,像在积蓄着绽放的力量,把整个冬天的等待都揉进了饱满的壳里。夏栖迟从身后抱着冬以安,两人一起趴在玻璃罩前,看那株早樱的花瓣又舒展了些,粉白的瓣尖沾着香氛雾凝结的珠,像被月光吻过的泪,晶莹得让人心颤。
“你看,”冬以安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困意,指尖轻轻点着玻璃上的水雾,画出个小小的圈,把那朵花圈在里面,“它们在等春天。”
“我们也在等,”夏栖迟吻了吻他的发顶,呼吸带着梨水的甜,像春风拂过蜜糖罐,“等雪彻底化了,就去樱花园种新的幼苗,等薄荷爬满花架,等晚樱的种子长出第二片叶,等所有的等待都开出花来。你看这恒温箱里的种子,它们多懂啊,把最冷的日子都当成了积蓄,就为了在春天里,好好亮个相。”
窗外的融雪汇成小溪,顺着青石板的纹路往低处流,叮咚的声响像首温柔的摇篮曲,哄着土里的种子快快长大。实验室的灯光亮着,映着两个依偎的身影,映着恒温箱里沉睡的种子,映着砂锅里剩下的梨水,映着那些藏在融雪里的春信——原来所有的等待,都不是空耗时光,是像这融雪的大地,把冰冷的过往,都酿成滋养未来的土壤;是像这破土的种子,在等待里攒足力气,把每一次呼吸,都变成向光生长的勇气。
凌晨的月光透过融雪的玻璃,在恒温箱上投下细碎的银辉。冬以安靠在夏栖迟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像听着时光在土里扎根的声,一下,又一下,扎实得让人安心。他忽然想起夏栖迟刻在樱花木牌上的话:“雪融的时候,不是结束,是开始——是种子把冬天酿成养分,是春天把等待酿成花。”
此刻才懂,所谓的永恒,从不是一成不变的安稳,是两个人一起,把霜雪酿成糖,把等待酿成花,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种成了彼此的春天。就像此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融雪的叮咚,而他们的心跳,正随着土里的种子一起,悄悄倒数着春天的脚步,一声,又一声,像在说:雪融春至,万物生光,而我们,会和春天一起,慢慢长大,慢慢相爱,长成彼此生命里,最茂盛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