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天色,杨蘅若后来回想起来,总觉得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她正在宫中查看女官呈上来的用度册子,心思却有些飘忽。萧祈因为霍长今的死伤心离宫,京州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她担忧着萧祈在外一个人风餐露宿,这孩子从来就没吃过什么苦。
突然,宫女茯苓步履匆匆地进来,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杨蘅若执笔的手猛地一顿,朱笔在册子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陛下在御书房,刚刚接见了南诏来的使节……之后,陛下勃然大怒,砸了心爱的砚台……”
南诏?杨蘅若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杨卓之前说萧祈就在南诏,难道她的猜测成真,霍长今真的还活着?还被发现了?
她立刻起身,也顾不上仪态,快步向御书房走去。刚走到殿外,就听到里面传来萧征雷霆般的怒吼,以及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废物!都是废物!连个人是死是活都查不清楚!”
她听到萧征厉声喝道:“梁文易呢!立刻给朕滚过来!”
杨蘅若停在殿外廊柱的阴影里,没有立刻进去。她看到梁安很快被带来,脚步沉稳,神情严肃,没有半分着急的样子。
太淡定了,皇帝大发雷霆急召臣子,他竟然能做到如此从容不迫,倒像是早就排演好的一般。
“梁文易!霍长今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尸身,你当真验清楚了?!”萧征的声音充斥着怀疑和暴怒。
梁安跪伏在地,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回陛下,当日尸身由臣与刑部、大理寺仵作共同查验,确系霍长今无误,身上旧伤、特征皆吻合,且……且饮下毒酒,气息全无,是……是和安公主亲自为其入殓的。”
“好一个气息全无!”萧征猛地抓起桌上的一幅画卷砸在梁安身上,“你自己看看,这是谁?!”
梁安微微起身,徐徐展开画卷,正是霍长今本人。
他瞳孔骤缩,心脏狂跳不止却不敢有一丝表露,故作疑惑:“陛下,微臣斗胆请问这……这画像从何而来?”
“南诏今晨派使节前来,说霍长今成了南诏王太子的座上宾!”萧征在梁安面前来回踱步,怒目圆睁,“你倒是说说,人死如何复生?啊?!”
“微臣……不知南诏使节所言从何而来,或许……或许是有人恶意中伤,混淆视听?”事到如今,多余的辩驳只会死得更惨,只能装傻充愣,听当初霍长今和萧祈的安排——倘若事情败露,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关,把责任全推给萧祈。
“混淆视听?”萧征冷笑,那笑声让人不寒而栗,“朕看是你办事不力!还是你早就与她勾结,欺君罔上?!”
梁安当即以头触地:“臣不敢!臣对陛下忠心耿耿!”
“忠心?”萧征显然不信,但他此刻的怒火似乎找到了另一个宣泄口,“好,你不知情!那就是朕的好女儿萧祈了?!她与霍长今纠缠不清,屡次顶撞于朕,如今更是擅自离宫,丢尽皇家颜面!你这个大理寺卿是怎么当的?连宫闱之事都监察不力!朕看你这个官也是做到头了!即日起,革去梁安大理寺卿之职,给朕滚出去!”
梁安身体微微一颤,“宫闱之事”都能怪到他头上,显然是气急了胡搅蛮缠,但他也不想辩解,皇帝只是革了他的职,没有多加怪罪,更没有牵连妹妹,便是恩典。
他深深叩首:“微臣……领旨谢恩。”
“滚出去!”
他缓缓站起身,退了出去,背影在萧征盛怒的威压下,显得有几分踉跄。
梁安走出大殿便重新挺直了腰背,眼神清明,步伐沉稳,他褪去了官帽,反而轻松的笑了。
他前半生一直追求功名,付出努力之后确实实现了理想,可这么多年来,理想终究是理想,官大一级压死人,每每遇见人力可为而强权压迫的时候,他也时常因为独善其身而失去初心,让自己陷入内耗和煎熬。而今,对这谄媚的官场彻底祛魅之后,又褪去了这锦衣华服,荆棘枷锁,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并非只有顺遂的仕途,还有,为民的本心,为官的廉洁以及识马的伯乐。
世间法理千万,不念失去的,不悔选择的,不慕没有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
杨蘅若在殿外听着殿内的动静,心中一片冰凉。
萧征这是迁怒。他动不了远在南诏的霍长今,也奈何不了雍州霍家军,便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与此事相关的、他能惩罚的人身上。
祈儿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尚且如此,那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