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牧斋于明南都破后,随例北迁。至顺治三年六月虽得允放还原籍,但观其诗中“银漏”之语(见《王子安集》一一《乾元殿颂序》),似尚留滞北京。趋朝待漏之时,感今伤昔,遥忆河东君,遂作此七绝。首句用《史记·天官书》,次句用《汉书·天文志》。详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一所引,兹不复赘。梨洲甚赏首二句寄意深远,盖不仅切合清兵入关之事,且“天河”“女牛”皆属天文星象。咏一类之物,而具两重之意。黄氏乃博雅之人,通知天文、历算等学,又与钱柳关系密切,故尤能明了牧斋诗旨所在也。其言“意中不过怀柳氏”,殊为允当。至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云:
《七夕有怀》云:“阁道墙垣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汉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金氏所引与钱曾《有学集》注本全同。但涵芬楼影印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银汉”作“银漏”。金匮山房康熙乙丑本“限旄头”作“望楼头”。牧斋诗当原作“限旄头”。他本不同者,自是后来所被改。至若“银漏”,牧斋诗本应如此。盖指清乾清宫铜壶滴漏而言。用典虽切,而浅人不觉,因其为《七夕诗》,遂讹作“银汉”,未必是被改也。)按此诗在隆武帝即位后十日而作,女牛之隔,君臣之异地也。
则推论过远,反失牧斋本意,不如黄氏所言之切合也。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四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疟耳,后日增剧,服参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张〕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
寅恪案:卧子谓其督漕于嘉兴之崇德以积劳致病,是自称其病乃为众生而病。然龚自珍《己亥杂诗》云:“东山妓亦是苍生。”由此言之,河东君亦是众生之一,卧子自称为众生而病,亦可兼括为河东君而病也。更可笑者,王胜时盛夸张孺人自选良家女沈氏为卧子之妾因得生子,遂使其夫不致绝后一事。其言外殊有深鄙河东君为倡家女不能生子之意。岂知沈氏之子嶷,传至四代,后亦竟绝耶?(见《卧子年谱(下)》附庄师洛等案语)斯亦王氏作《传》时所不及料者矣。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江神子》云:
珍珠帘透玉梨风。暮烟浓,锦屏空。胭脂万点,摇漾绿波中。病起看春春已尽,芳草路,碧苔封。漫寻幽径到吴宫。树青葱,石玲珑。朱颜无数,不与旧时同。料得夜来肠断也,三尺雨,五更钟。
寅恪案:辕文词中“病起看春春已尽”与卧子词“病起春尽”之题符合。又,辕文词末句“五更钟”之语,与卧子词首句“一帘病枕五更钟”之语亦相合。然则宋作乃和陈词明矣。
《今词初集(上)》李雯《江神子》云:
一篙秋水淡芙蓉。晚来风,玳云重。检点幽花,斜缀小窗红。罗袜生寒香细细,怜素影,近梧桐。栖鸦零乱夕阳中。叹芳丛,诉鸣蛩。半卷鸾笺,心事上眉峰。玉露金波随意冷,愁灭蠋,听归鸿。
寅恪案:舒章词有“秋水”“鸣蛩”“玉露”及“归鸿”等语,当是秋季所作。舒章别有《题内家杨氏楼》诗,疑亦此时所作。后详论之。但舒章词“玳云重”及“怜素影”中藏河东君之名字。又,“叹芳丛”与卧子原作“恋芳丛”之语相关。故舒章此词实赋于崇祯八年秋深,即河东君离松江往盛泽镇之时。虽非卧子“病起春尽”之际,然仍是追和卧子此词也。
又,《戊寅草》中有《诉衷情近·添病》一阕。河东君之病当亦与卧子之病有关,所谓同病相怜者也。故附录于此,以博好事者一笑。其词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吹醒。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戊寅草·少年游·重游》云: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秋千。血衣着地,未息飘扬,也似人心软。
卧子《诗余·少年游·春情》云:
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绡香浅,无计与多情。奈他先滴离时泪,禁得梦难成。半晌欢娱,几分憔悴,重叠到三更。
寅恪案:河东君之词有“梨花”“海燕”等语,自是春季所赋。与卧子词“春情”相合。卧子词后半阕与上引河东君《江城子·忆梦》一词,语意更为符应。其题作《春情》,非偶然也。
《今词初集(上)》李雯《少年游》云:
绿窗烟黛锁梅梢,落日近横桥。玉笛才闻,碧霞初断,赢得水沉销。口脂试了樱桃润,余晕入鲛绡。七曲屏风,几重帘幕,人静画楼高。
又,《代女郎送客》云:
残霞微抹带青山,舟过小溪湾。两岸芦干,一天雁小,分手觉新寒。今宵霜月照灯阑,人是暮愁难。半枕行云,送君归去,好梦忆江干。
复次,舒章《蓼斋集》三一《诗余》载《玉楼春》题为《代客答女郎》。其词云:
角声初展愁云暮,乱柳萧萧难去住。舴艋舟前流恨波,鸳鸯渚上相思路。生分红绶无人处,半晌金樽容易度。惜别身随南浦潮,断肠人似潇湘雨。
恐此“客”当是卧子,“女郎”亦为河东君。盖与其《少年游·代女郎送客》一词同时所作。卧子、河东君皆工于意内言外者,舒章何不惮烦而为两人捉刀?文人闲居好事,故作狡狯,殊可笑也。寅恪案:周美成赋《少年游·感旧》词后,凡诗余中此调多与李师师有关一类绮怀之作,自无足怪。舒章词此调前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即为河东君而赋者。后一阕题为《代女郎送客》,词中有“芦干”“雁小”“新寒”“霜月”等句,明是秋深景物。河东君《戊寅草》载崇祯八年秋离松江赴盛泽镇诗两题。第一题为《晓发舟至武塘(五律)二首》。其一“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云:“时别卧子。”其二云:“九秋悲射猎。”第二题为《秋深入山(七律)一首》,“深闲大抵仲弓知”句下自注云:“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据此可证舒章词后一阕题中之“女郎”即河东君,“客”即卧子。盖河东君此行虽有诗送卧子,但未作词。故舒章戏代为之耳。所谓“半枕行云”之“云”即“阿云”无疑也。
复次,《戊寅草》有《梦江南·怀人》词二十阕,卧子《诗余》有《双调望江南·感旧》一阕。梦江南即望江南,“怀人”亦与“感旧”同意。两人所赋之词互相关涉,自无待论。但别有可注意者,即《梦江南》及《双调望江南》两词中之“南”字,实指陈、杨二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徐氏南楼及游宴之陆氏南园而言。若如此解释,则河东君及卧子词中所“梦”“望”之地,“怀”“感”之人,语语相关,字字有著矣。兹全录两人之词于下,读者可取以互证也。
河东君《梦江南·怀人二十首》,其一云: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寅恪案:“凤城”非仅用典,疑并指松江城而言。详见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句。“细雨湿将红袖意”可与下引卧子《满庭芳·送别》词“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之语参证也。
其二云: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寅恪案:“人去鹭鹚洲”之“去”字,周铭《林下词选》同。《众香词》作“在”,误。“菡萏结为翡翠恨”句,自用《花间集补(下)》李后主《山花子》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之语。“钿筝”二字,《林下词选》同。当出晏殊《珠玉词·蝶恋花调》“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等句。柳词之“丝”,即晏词之“缕”。《众香词》作“钿簪”亦可通。河东君此词,盖糅合李、晏两作之语意而成也。
其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