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袅袅东风急,半晴半雨胭脂湿。芳草衬凌波,杏花红粉多。起来慵独坐,又拥寒衾卧。金雀带幽兰,香云覆远山。
又,《蝶恋花·春晓》云:
才与五更春梦别,半醒帘栊,偷照人清切。简点凤鞋交半折,泪痕落镜红明灭。枝上流莺啼不绝,故脱余绵,(寅恪案:“余绵”谓当日女性卧时所著之绵紧身也。可参《红楼梦》一百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节。)忍耐寒时节。慵把玉钗轻绾结,恁移花影窗前没。
寅恪案:此两词皆言春晓。《菩萨蛮》调可与上引卧子《早春行(五古)》之“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等句互证。《戊寅草》中复有《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一阕。所代之人疑是卧子,而首句亦与鞋有关,故并附录于此,借资好事者之谈助耳。
河东君《河传·忆旧》云:
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儿臂儿,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拽。
又,《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云:
不脱鞋儿,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儿厮守。心窝内,着实有些些怜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两下糊涂情味。今宵醉里。又填河,风景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复次,卧子《蝶恋花》词可与下章牧斋《有美诗》之“弓鞋笑足缠”及“轻寒未折绵”等句参较。“简点凤鞋交半折”句,似与《西厢记·酬简·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折”之语有关。或谓此“凤鞋”,疑是指旧日缠足女子睡眠时所著之“软鞋”而言。此种“软鞋”,盖以增加美感,兼有防止纤足涨大,并可免缠足帛条散乱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制者。至若程松圆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见《列朝诗集》丁一三所选孟阳《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详见前引。),则指河东君所著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为木或骨所制,与卧子《蝶恋花·春晓》词中所咏之软鞋区以别矣。
复据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云:
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版二双。又或见其制牛乳湩酪筒一对,末矣。(可参宋琬《安雅堂未刻稿》二《竹罂草堂歌》题下注:“疁城朱松邻、白门濮仲谦皆以竹器擅名。”诗中述濮仲谦事颇备。)
寅恪案: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著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藉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点也。(可参第四章论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节。)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杖底青山为老友,窗前翠竹似闲身。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自注:“君与余同壬午。”)
寅恪案:牧斋此诗当作于顺治五年戊子。盖牧斋以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出狱之后尚留居金陵也。其时仲谦亦在白下。牧斋此诗以“遗民”称仲谦,则濮氏亦非如刘銮所记仅以制造工巧擅长。仲谦既与牧斋同庚,其为河东君制弓鞋底版,虽不能确定在何年,要亦在河东君适牧斋以后,濮氏之年龄,至少已过六十。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净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呵呵!又,《蝶恋花》词“泪痕落尽红明灭”句,疑用《才调集》五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之意。盖卧子赋此词时,河东君离去之志已决。可参下引卧子《少年游·春情》及《青玉案·春暮》两词附论。所应注意者,微之此首诗中“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之语。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虽颇相合,然微之此首诗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语,则周文岸、宋辕文辈皆已先于卧子而攀折之矣。后来终为他人即钱牧斋之所夺,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卧子之诗词并读,殊不胜感惜也。“故脱余绵”之“绵”,疑指旧日女子寒冷季节卧时所著之丝绵短袄而言,即俗所谓“绵紧身”者,前已述及。卧子此两词所描写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状,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东君个人之特性。卧子造语能曲尽其妙,即此可见其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又,《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虞美人·咏镜》云:
碧阑囊锦妆台晓,泠泠相对早。剪来方尺小清波,容得许多憔悴暗消磨。海棠一夜轻红倦,何事从教看。数行珠泪倩他流,莫道无情却会替人愁。
寅恪案:卧子此词后半阕尤妙。此镜必为河东君之物无疑,否则卧子词中语意不如是也。清代文人集中赋咏河东君遗镜之作品颇多(见缪荃孙《秦淮广记》二之四《纪丽类》及葛昌楣《蘼芜纪闻(下)》所引)。然大抵转袭旧文,别无新说。既是酿词,无关考证。且后人所咏之镜,究难定其真伪,故不备引。今唯择录钱塘汪菊孙诗一首于下,汪诗固不甚佳,但以菊孙与河东君同属女性,因附录之,聊资谈助云尔。汪远孙《清尊集》一五载菊孙《河东君妆镜诗(并引)》云:
周南卿明经藏唐镜一枚,背有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证以初白庵《金陵杂咏》,知为河东君物也。今归又村仲弟,以拓本装册索题,即次初白韵应之。
复次,《戊寅草》中《声声令·咏风筝》一阕,乃河东君自述之作,盖其性格身世实与风筝相似。故此词为美人自己写真传神之作,如杜丽娘“自行描画,留在人间”者也(见《还魂记·写真》)。其《词》云:
检《列朝诗集》闰四杨宛《看美人放纸鸢(七绝)五首》云:
共看玉腕把轻丝,风力蹉跎莫厌迟。顷刻天涯遥望处,穿云拂树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无由,断却牵丝不断愁。若使纸鸢愁样重,也应难上最高头。
羡伊万里度晴虚,自叹身轻独不如。若到天涯逢**子,可能为报数行书。
薄情如纸竹为心,辜负丝丝用意深。一自飞扬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谁寻。
时来便逐浮云去,一意飘扬万种空。自是多情轻薄态,佳人枉自怨东风。
似与河东君此词有关,姑附记之,以俟更考。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去在是年首夏。其时间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点,究在何处耶?此问题殊难解决,但可断言者,必非卧子松江之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附录引《华亭县志》云:“平露堂。陈忠裕子龙宅,在普照寺西。”)而别在松江某处。其地今固不易考实,但鄙意似尚可依据卧子《自撰年谱》及所作之诗词并徐闇公、李舒章之诗文等,推测得之也。兹略陈所见,以求当世通人之教正。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云:
小楼极望连平楚,帘卷一帆南浦。试问晚风吹去,狼藉春何处。相思此路无从数,毕竟天涯几许?莫听娇莺私语,怨尽梨花雨。
寅恪案:卧子取此“桃源忆故人”调名,以抒念旧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楼”为题目,当有深意。考南楼之典,最著者应推庾元规之南楼(见《世说新语·容止类》“庾太尉在武昌”条及《晋书》七三《庾亮传》)。此固与河东君无涉。或谓《才调集》五元稹《所思二首》之一(《万首唐人绝句》六载入刘禹锡诗内,题作《有所嗟》。《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及元稹二七并载此诗)云:
庾亮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还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