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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期(第6页)

寅恪案:此首乃河东君自述其文酒会时歌舞之情态。“香臂欲抬何处堕”句,指舞言;“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句,指歌言。《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此为牧斋垂死之作,犹不能忘情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饯别程松圆之宴会。据是可以想见河东君每值华筵绮席,必有一番精采之表演,能令坐客目迷心醉。盖河东君能歌舞,善谐谑,况复豪于饮,酒酣之后更可增益其风流放诞之致。此词所述非夸语,乃实录也。

其十六云: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寅恪案:“石秋棠”之义未解。若“棠”字乃“堂”字之讹写,则“石秋堂”当是南园一建筑物之名。此为妄测,须更详考。“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句,指捉迷藏之戏(可参前论程松圆《朝云诗》第五首“神仙冰雪戏迷藏”句)。《才调集》五元稹《杂忆诗五首》之三云:“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河东君盖自比于双文,而令卧子效元才子所为者,虽喜被捉,但不须久寻。盖作此戏,本资笑乐,不必使捉者过劳。然则其爱惜卧子之意溢于言表。“多少又斜阳”句,则事过境迁,不觉感慨系之矣。

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寅恪案:“雨烟湖”恐是南园中之湖沼。“睡香”即“瑞香”,乃早春季节开放之花。河东君于此际泛舟,风吹此花香气,固合当时景物也。

其十八云: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自言其去住两难之苦况。然终于离去,则其苦更甚,可以推知。“应是怕情深”之“怕”字殊妙。

其十九云:

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自纤纤。

寅恪案:李舒章《会业序》云:“獱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见后论卧子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词,所引舒章此文。)又,《文选》八杨子云《羽猎赋》:“蹈獱獭”,李善《注》引郭璞《三苍解诂》曰:“獱似狐,青色,居水中,食鱼。”然则“青獭”之语,乃古典今事合而用之者。《鹦鹉梦》固出《明皇杂录》“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条(见《事文类聚后集》四十及《六帖》九四所引。并可参《杨太真外传(下)》及何薳《春渚纪闻》五“陇州鹦歌”条)。但其所指搏杀“雪衣娘”之鸷鸟,颇难考实。岂河东君之居南楼所以不能久长者,乃由卧子之妻张孺人号称奉其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之命,率领家嫔将至徐氏别墅中之南楼,以驱逐此“内家杨氏”耶?俟考。

其二十云: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最后一首,亦即“人在”十首之末阕。故可视为《梦江南》全部词中“警策”之作。其所在处乃在枕函咫尺之地,斯为赋此二十首词所在地也。“泪痕偷拭”,“好否要怜”,绝世之才,伤心之语,观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词结句云“无计问东流”,可以推知其得读河东君此二十首词后,所感恨者为何如矣。

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云: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云鬓上,金猊香烬绣屏中,半醉倚轻红。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寅恪案:卧子此词有“消息更悠悠”之语,当是在河东君由松江迁往盛泽镇以后不甚久之时间所作。然则河东君《梦江南》词二十阕为原唱,而卧子《双调望江南》乃和作。明乎此,则知河东君词题为《怀人》,而卧子词题作《感旧》,所以不同之故也。

前引黄九烟之语云“云间宋徵舆、李雯共拈春闺风雨诸什”,并论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今检卧子《诗余》中,其题为《春闺风雨》《春雨》者,共有三首。故知此三首当即黄氏所言。疑俱是卧子于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更取河东君《戊寅草》中《更漏子·听雨》二阕与卧子词参证,以其亦为《春雨》,当是同时所作也。

春楼绣甸,韶光一半无人见。海棠梦断前春怨,几处垂杨,不耐东风卷。飞花狼藉深深院,满帘寒雨炉烟篆。黄昏相对残灯面,听彻三更,玉枕欹将半。

其二云:

花娇玉暖,镜台晓拂双蛾展。一天风雨青楼断,斜倚栏干,帘幕重重掩。红酥轻点樱桃浅,碧纱半挂芙蓉卷。真珠细滴金杯软。几曲屏山,镇日飘香篆。

又,《菩萨蛮·春雨》云:

廉纤暗锁金塘曲,声声滴碎平芜绿。无语欲摧红,断肠芳草中。几分消梦影,数点胭脂冷。何处望春归,空林莺暮啼。

河东君《更漏子·听雨》(寅恪案:河东君此调两阕颇难句逗,姑以意标点之,可不必深究也)云: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被儿里,梦儿中。一样湿残红。香焰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绿。

其二云:

花梦滑,杏丝飞。又在冷和风处。合欢被,水晶帏。总是相思块。影落尽,人归去。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有些儿,却是今宵雨。

李舒章《虞美人·春雨》(见《蓼斋集》三一《诗余》)云:

廉纤断送荼蘼架,衣润笼香罢。鹧鸪题(啼)处不开门,生怕落花时候近黄昏。艳阳惯被东风妬(妒),吹雨无朝暮。丝丝只欲傍妆台,却作一春红泪满金杯。

又,吴园次《虞美人·春雨次李舒章韵》(见《今词初集(下)》)云:

红绒冷落秋千架,人约西陵罢。梨花和泪闭重门,却似玉儿憔悴忆东昏。孟婆苦把东君妒,做作催春暮。愁春人正在朱楼,听尽丝丝点点倚香篝。

寅恪案:闵尔昌《碑传集补》二十《守令一》王方岐撰《吴园次后传》略云:

先生讳绮,字园次,江都人。〔顺治十一年〕甲午,滦州石学士申视学江南,得先生卷,拔冠多士,以明经荐入都。冢宰胡公兆龙拔置第一,授中书舍人,掌制诰。〔顺治十五年〕戊戌迁兵部职方司主事。〔康熙三十三年〕甲戌夏杪,先生年七十有六,微有腹疾,不数日而归道山矣。

当崇祯八年时,园次年十七岁。其入都则在顺治十一年,而李舒章于顺治三年丙戌以父丧归葬,事竣还京即卒(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考证引《松江府志·李逢申传》)。故园次此词作成时间必不甚迟,作词之地亦应在松江地域,其时间或即在崇祯八年春季,亦未可知。园次年少美才,其和《春闺风雨》之词,殊不足异也。

复次,卧子《诗余》中关涉春闺或闺阁之题目者颇多,如《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及《探春令·上元雨》诸阕,皆当属此类。除《南楼雨暮》一词,将于论李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时合并论之,其余今不备录。至于《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类,则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儿女私情绝无关涉。故虽为春季所作,亦不录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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