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到二号服务台排队。”
蓝胡子说着,从能量枪上松开一只手,突然做出一个在空中横扫的动作。他的手套上配有结实的带扣,整体乍一看像是皮制的,但其实不是,而是由不会被任何化学物质腐蚀,即使放置于零摄氏度的环境下也不会受损,连高温岩浆也无法熔解的特殊纤维所制成的。目前,这种特殊纤维只存在于第二镜界,虽然这边的国际通商联盟多年来积极地进行交涉,但它依然被禁止出口,其原料和制作工艺都不甚明了。
这里在被人定管理局接手之前,原本是一栋普通的办公大楼,当时应该设有问询服务台,大厅里摆放着桌椅,还装饰有赏叶植物和花艺造景。而如今,这些办公用品和装饰物均被撤去,只在一览无遗的四方形楼层的一角设置了三个咨询受理台,分别用廉价的树脂制的隔板间隔开。
三名咨询受理员并排而坐,均为女性。她们把头发盘了起来,梳得像花样滑冰运动员一样一丝不苟,身上穿着卡其色的制服。她们接待咨询的方式迅速又高效,不带任何笑意和亲切感。
三个咨询受理台前分别放着“人定”“会面”“收押物品交还”的牌子。因此,因担忧被拘留的女儿而跑来的宗一应当前往第二个咨询受理台。宗一虽然理解了这一点,却无法理解眼前这片拥挤混乱的状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等待的人没有椅子可坐,现场也没有用来规整排队秩序的器具,也没有发放排号条,更没有在人群中四处询问“您办什么业务”的工作人员。宗一意识到,自己目前置身的这个场面,像极了一直以来只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过的别国的景象——为了逃离政局动**的祖国,力量渺小的难民们聚集在机场和国境线——他一瞬间义愤填膺,但这怒火又转瞬即灭,只留下不安与焦躁停驻心头,像是怒火熄灭后残留的一缕青烟。
遇到有人插队,宗一便委婉地规劝他们;遇到有人慌里慌张地前来询问情况,宗一便回答“真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情况,只有排队等着了”;遇到有人累到蹲在地上,宗一便狠下心来,对其视若无睹。等待了一小时十三分钟后,宗一终于听到了二号台咨询受理员的询问声。
“您办什么业务?”
宗一走近后才发现,这位咨询受理员看起来并不像花样滑冰运动员,年纪上更接近于资深教练,说话的声音也十分沙哑。
“今天午后时分,我女儿好像在这里被人身保护起来了,她十七岁,是个高中生,名叫安永夏穗。”
虽然双方分属不同的镜界,但只要来自同一个国家,属于同一个民族,那么双方所使用的语言便是相同的。正因为两个世界高度相似,如同映在镜子里一样,才得名“镜界”。宗一虽然理智上明白这一点,但依然不自觉地像对外国人说话时那样,一字一顿地清楚发音:“安、永、夏、穗。”
“穿过里面的入口,去三楼的等候室。拿上这个。”
终于拿到一个类似排号条的东西了,上面写着:127号。
“不好意思,我妻子应该比我先到了……”
“那就优先使用您妻子的排号。下一位。”
她所说的“里面的入口”设置在这栋大楼的电梯间的前面,指的是用于安全检查的栅栏。在宗一看来,这怎么看都是用来关家禽的栅栏。他需要从大厅一侧进入,穿过如同简易迷宫一般的栅栏后,来到位于电梯间的那一侧。通过此处入口的人们需要老老实实的,像马上要被剪毛的羊群,或是马上要被出货的猪群。
安全检查的方式与在机场进行的相同,但这里有武装警卫兵负责戒备,他们将能量枪的枪口举到与穿过栅栏的宗一等人的胸口等高的高度,这一点与预想完全不同。人们动作僵硬地从这里走过,似乎每经过一个人,设置在电梯间前的台式电脑般的机器上就会出现影像或数值,身穿白衣的技术人员片刻不停地监视着屏幕上显示的内容。扫描宗一等人的机器探头究竟是设置在天花板之上还是地板之下呢?只是这样走过是无法发现的,但这里又没有人有勇气停下脚步、仔细搜寻。
武力万岁!宗一在心里反复发出讥讽,嘴上却噤声不语,就这样乘坐电梯上了三楼。他保持着一种仿佛正在散步一般的、偏向明朗的表情,不让不满之意的一鳞半爪浮现在脸上。
“你总是一副悠闲自在的表情。”
为了尽可能地安稳度日,人有时是需要摆出这样的表情的,而夏穗还没能理解这一点。不知道这次的事能否成为让她摆脱泥沼般的叛逆期的契机?在另一个次元里,推崇武力的极权主义者占领了另一个日本,不知此时夏穗面对着他们的残酷无情和蔓延来的火药味,是否会感到害怕呢?
电梯门打开后,宗一感觉到一丝凉气,这里应该开着空调。电梯间正面是房间,里面灯光明亮,这里也设有咨询受理间。这层楼人很少,一眼就能看到并排放置的、树脂制的公共长凳。在最前面一列的长凳上,挂着通往洗手间的指引牌。
“老公。”
瞳子正等候在房间门口,此时朝宗一跑来。她穿着条纹衬衣、斜纹棉布裤和后空凉鞋,很有夏天的气息。
“我还没能见到夏穗呢。”
瞳子一开口,额角的汗和左眼眼角的泪便汇聚成一股,滴落下来。宗一握住妻子的手,一双带着潮气的温暖的手。瞳子的手总是很温暖,隆冬时甚至可以充当暖宝宝。
“如果一个人内心冷漠,那么他的手就是温暖的。因为我很冷血,所以手才暖暖和和的。”
这句玩笑话,瞳子只对相伴了近二十年的丈夫宗一一个人说过。瞳子性格腼腆,行事低调,无论在什么场合,她基本上都选择沉默不语。但宗一比谁都清楚,瞳子的内心和她的手一样温暖无比。
“抱歉,我来晚了。”宗一紧紧搂住妻子的肩膀,小声地说道,“只是单纯地因为人太多了的缘故吧。你看,咨询受理间前面显示着现在正在办理业务的号码。”
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号码牌需要人工手动翻页,而上面显示着现在正排到45号。
“竟然还在使用这种程度的东西,第二镜界的这个国家基本上还处于昭和年代吧?”
虽然宗一有意摆出一副语气轻松的样子,但瞳子依旧紧绷着脸。
“从41号到45号,用了大概两个小时呢。”
她手中握着的排号条是68号,比127号好太多了。
“总之,我们坐着等吧。要不我去买点儿什么喝的吧?”
说完,宗一发现,这里别说贩卖饮料的自动贩卖机了,连冷水饮水机都没有,能满足长时间等候的人们的生理需求的设备似乎只有洗手间。
“我不用。倒是你,一定很累了吧?脸色很差,眼睛也充血了。”
“今天早上在御茶水的发掘现场发生了事故,我一直在处理这件事,所以可能眼睛里进了粉尘。”
“隆布伦”在因大爆炸而从地面上消失后的第二十五小时开始,又逐渐回到了这个世界——第一镜界——这个过程耗时约七十九小时。量子加速器自身、建筑物的屋体、正好位于“隆布伦”内部的人体、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他们放在休息处的咖啡机……全都变成了超微小的白色粉尘,确确实实地从空中飘落到地上。虽然由于当时的气候和地理条件的影响,世界各地飘落的粉尘有浓度高低之分,但几乎所有位于北半球的国家和地区都观测到了这一现象。
人们称之为“隆布伦之雪”。实际上,这是如雪一般冰冷又纯白的粉尘。短时间内像骤雨一样降下的白色粉尘所覆盖的东西,无论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会变成半透明的结晶状矿物。
在第一镜界的日本,有四十九个地方遭受了这样的粉尘灾害。东京都内有十六处,包括位于茅场町的旧东京证券交易所、JR旧御茶水站周边、井之头公园一带、八王子市郊外、秩父连山的东南部等地,降尘规模极大,受灾程度也极为严重。因消失或部分消失而受损的建筑物的总面积远远超过东日本大地震(即3·11日本地震)中受损的建筑物总面积。人员伤亡方面也一样,由于出现了“消失”这一奇异的现象,即使过去了七年,如今依然无法准确统计出死伤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