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一当时所供职的建筑公司没能乘上这突然到来的“镜界时代”浪潮,在爆炸事故发生一年后开始裁员。以此为契机,宗一跳槽到了一个专门发掘降尘受灾地和修复发掘物的半官方半民间团体。在受灾地,优先发掘的是遗体,其次是遗物。即使遗体和遗物都化作了蒙尘的玻璃般的矿物,这份工作也依然需要十分细致谨慎的态度。由于像宗一这样有土木工程相关工作经验的应聘者很少,于是宗一在递交简历的当天就收到了录用通知。
自那以来,宗一一直勤恳工作,应要求奔波于各个受灾地,目前正在进行的旧御茶水站周边的作业是耗时最长的。经过七年,终于完成了遗体的发掘和修复工作(多数情况下,矿物化的遗体会出现破损情况),现在正集中发掘机械类物品,这些物品会成为研究对象,用于寻找逆转矿物化进程的方法,因此需要细心处理。
隆布伦之雪只在那七十九小时内飘落,之后再未出现同样的灾害。然而在发掘现场依然存在大量微尘,这些微尘对人体有害,因此发掘作业员需身着重型防护装备进行作业。为了便于他们行动,另有工作人员会对发掘现场进行规整,必要时还会破坏掉除发掘对象以外的物品,并用重型机械将其搬运至别处。然而,这些工作人员并未获得如发掘作业员一般充分的防护装备。因此,宗一对于自己眼睛充血,以及手指上有轻微冻伤等损伤并未逐一留意。
即便如此,妻子的温柔体贴依然让宗一感到很开心。两人并排坐在有些硬的公共长凳上,一直紧握着对方的手,凝视着宛如昭和时代遗留物品般的号码牌被一张张翻转。
宗一和瞳子都很喜欢小孩,还曾商量过结婚后要生三个孩子,最好是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遗憾的是,这个愿望并未实现。夏穗是独生女,是夫妇二人的掌上明珠。
夏穗是个非常健康的孩子,从未生过什么重病,但相应的,她从幼时起便比身边的男孩们还要活力满满,而且十分不懂事,身上总是伤口不断。说起来,在隆布伦爆炸当天,夏穗之所以右眼角贴着创可贴,是因为她几天前在游泳班和一个爱欺负人的男生打了一架。那个男生跟夏穗同年级,身材魁梧,总是带着两个跟班,专门欺负老实的女生和胆小的男生,恶名昭著。
夏穗的好友在泳池边被那伙男生缠住,眼看着快要被他们脱掉泳衣之时,夏穗上前大声制止。于是那个欺负人的男生抡起泳镜,朝夏穗的脸砸去。泳镜的带子上有针状物,划破了夏穗眼角柔嫩的皮肤。
夏穗捏紧拳头回击,使出全身的力气朝那个男生打去。男生被打翻在地,晕厥过去,那两个跟班被吓得几乎要尿裤子。血滴从夏穗眼角的伤口滚落,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接到班主任的通知,瞳子立马赶去了学校。那个欺负人的男生醒了,正在保健室里抽抽搭搭地哭。至于夏穗,保健老师给她贴上了“战士的标记”——创可贴,她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那个男生的父母一看就不是善茬儿,虽然在后续处理时差点儿跟他们发生争执,但那个男生懊恼地说出了“没砸烂她的眼珠子,真遗憾”,正好证明了他打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夏穗的眼睛,使得形势反而对夏穗有利。
夏穗的眼角从此留下了小小的疤痕,而那个欺负人的男生从此失去了威严,若只是在泳池边晕厥倒还好,糟糕的是他当时还尿裤子了。真爽!宗一在内心深处作此感想。而瞳子则一如既往地不予置评,只一脸笑吟吟的。夏穗在同班同学面前公然宣告道:“不管再来几次,我都照样揍他!”这导致她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来,还被要求写检讨书。
夏穗生来性格坚毅勇敢,十分厌恶欺凌弱者和不公正的行为,并且她足够聪明,深知仅凭干劲和气势去对抗只会招致危险,因此在升入初中后便加入了运动部,开始锻炼身体。她在学校的成绩属于中上水平,但朋友众多,也深得老师信赖,初中生活似乎过得很开心。
面对初升高考试,夏穗的目标院校是“凭我的成绩也能过得有趣的学校”,并且顺利地考上了。这所高中设有信息工程的基础课程,彼时流行音乐社的社团活动也搞得很热烈。夏穗自此开始打小军鼓,学习编程,在有学生优惠的健身房努力锻炼肌肉。
夏穗性格活泼,脑袋灵光,十分好强,极具行动力。宗一和瞳子无数次对夏穗的行为感到惊诧,又只好无奈地报以苦笑,还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我们怎么会生出这样个性强韧、脑子一根筋的女儿呢?她到底是遗传了我们的哪一部分基因?
从各方面看,宗一都没有这么坚韧,瞳子也没有这么聪明,夏穗实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即便如此,作为夏穗的父母,宗一和瞳子无论何时都深爱着这个女儿,并引以为傲,这当中不掺杂任何一丝虚情假意。
然而,夏穗在升入初中二年级时,迎来了叛逆期——说是叛逆期,但来得未免太晚了——这个果敢、强大的女儿开始厌恶自己的父母。她并非只是说“我讨厌你们”,而是“爸、妈,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懦夫的鸵鸟心态”,还有“为什么要替我道歉啊?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对那家伙发火呢”。
在夏穗心中,轻蔑和幻灭交织在一起,这无论对夏穗还是对宗一和瞳子而言,都是不幸的开端。
当号码牌翻到60号时,咨询受理间后面的防火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个西装打扮的中年男性,他叫了宗一和瞳子的名字。
“久等了。两位是安永夏穗的父母吧?接下来你们可以与女儿会面了。不过,如你们所知,一天当中能渡界的人数有限,因此请两位决定一下由谁前往吧。”
这是在使用国际协定的官方通道情况下,对二十四小时内往来于第一镜界和第二镜界之间的人数设置了上限。
“有限……”
或许是因为疲劳的缘故,瞳子的思考能力立马陷入了停滞状态,明明应该对别的方面感到惊讶才对。
宗一对西装男询问道:“接下来可以与女儿会面,是指不用去北极圈,直接从这里就能去往第二镜界吗?”
在这座人定管理局的大楼里,存在着次元洞,或是与之功能相同的“道路”。迄今为止,这项事实都未曾公开于世,这是因为这里也有治外法权吗?
西装男并未回答宗一的提问,他仅仅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宗一和瞳子的脸:“比起这个,两位打算怎么办?要去见你们的女儿吗?还是不用见也行?”
“老公,”瞳子疑惑不解,“北极圈?要去那种地方吗?”
“不,没这个必要。”宗一温柔地解释道,“不过,夏穗被保护在第二镜界。”
恐怕夏穗在被保护起来后立马就被移送到了那边,在那边的夏穗来到这边之前,先将这边的夏穗在那边保护起来。
“所以为了跟夏穗会面,我们要去到第二镜界。不过因为有人数限制,所以没办法两个人都去,虽然很遗憾,但这是规定。”
面对宗一顺从的言行,这位西装打扮、胸口别着“人定管理局涉外负责人”身份卡的中年男性缓缓地挑了挑眉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严谨的插科打诨。
咦,他这目光是怎么回事?宗一心想,自己明明没有说什么令人发笑的话。
“夏穗还不能回家吗?”
“这个问题请咨询那边的负责人。”
“有给她食物和水吗?之后我能给她送东西过去吗?”
面对声音颤抖的瞳子,负责人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个问题也请和那边商量。我们这边无法回答。”
“明白了。瞳子,我去吧。”
宗一注视着妻子的眼睛,给妻子打气似的点了点头。每当遇上忧心事或问题时,宗一总能这样平复瞳子的情绪,而瞳子也总是说“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你了”。
然而,今天的瞳子像变了一个人。
她咬牙坚持要把宗一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