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翩道:“奴婢……奴婢不敢。”门外有风吹进来,已经吹灭了好几盏烛台。有一阵风特别大,将一只烛台上的灯罩也掀翻了,烛台和灯罩一起滚落在地,险些烧起来,她急忙去踩,火一灭,满屋子漆黑一片。
花无愁吩咐道:“去把火镰子拿来。”
“是。”云翩摸黑走到柜前,哎呦一声,脚尖踢出一声闷响。花无愁问:“怎么了?”云翩道:“没事。”她不小心撞到柜脚,脚撞疼了,可是自然不愿意在花无愁面前示软。花无愁也已经猜到,反而是想到她有冤无处诉的模样不禁好笑,他又催了催,她才慌慌忙忙地又摸回桌边,打燃了火镰子,将烛台重新点上。
微微的一点光,将两个人的轮廓照着,她那才发现他和她离得那么近,只怕将身体完全站直了,就会碰到他的鼻尖。
她急忙退开,又去点其余的烛台,待书房恢复了先前的明亮,她觉得自己实在不能继续留在此处了,便端起托盘向花无愁微微一福,“奴婢告退。”
墨香斋的大门竟然在这时关闭了。
那门是从外面被上的锁,云翩推了推,推不开,拍着门板大喊,也没有人应。她拍门的声音引来了花无愁,“怎么了?谁把门锁了?”云翩想一定是刚才屋内的光都灭了,所以巡夜的人才会以为墨香斋里没有人,顺手就把门锁了,这会儿她出不去,身后站着的花无愁却陡然变得焦躁起来。
花无愁过来,抓着门栓,狠狠地踢了几下门槛,喊声里带着咆哮。云翩抱紧了托盘,一退再退,直退到回廊上。她看花无愁渐渐转过身来,一双寒光凛凛的眼睛,向四处搜寻着,她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此刻的花无愁越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浑身发热,仿佛浸在滚水里似的,小腹也胀得难受。
黑暗中他搜寻到云翩的身影,即便是她躲得很远,他依然觉得她清晰可辨。他可以想见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仿佛是在渴求他的怜惜;他可以想见她轻薄水嫩的唇,芳香缭绕的贝齿,水蛇般的细腰,修长无瑕的双腿……他体内那股无法抑制的气流冲撞着他,好像在里面藏了一只困兽,无时无刻不想挑破他的束缚,凶猛地扑向云翩。他又低吼了一声,蹲下身去,头埋在膝间,大口大口喘着气。
云翩担忧地问了一声,“二公子,你怎么了?”这声音不听还好,一听起来,花无愁几乎就要朝着声音的主人猛扑过去,好在他是极为忍耐之人,清醒的意识还在约束着他。他低吼道:“回屋子里去,把门窗全都锁好,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别管我!”
“二公子……”云翩只从花无愁的声音里就听出了他的难受,她已经无地自容,却又不敢靠近他。他的声音立刻加重了几分,“回屋里去,滚!”他这样一吼,吓坏了云翩,她怕他失去理智,急忙躲回了书房,按照他吩咐的,将门窗都锁了个严实。
外面院子里静得可怕,她放心不下,跑到窗边,将窗纸戳破,从小圆洞里看出去,见花无愁已经倒在地上,身体紧紧地蜷着。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想见他的表情一定极为痛苦。她不忍再看,背抵着窗,双手压着自己胸口,将那颗紧张得快要跳出来的心狠狠压着。
长夜漫漫。
呼啸而过的风,时不时吹着院外的枝叶婆娑作响。后来就连烛台也燃尽了,屋内的光越来越暗。云翩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就靠在窗下,蜷着腿缩成一团。醒来时,只见头顶有微光透下,她一惊,心道,竟然天亮了。
花无愁不知怎样了?云翩倏地站起,附在小窗洞上看了看,院子里似乎已经没有了花无愁的身影,她想了想,索性开门出去,左右都看不见花无愁的影子,再往大门处走,才发现大门已经开了。她到丹锦院悄悄一打听,听丫鬟说花无愁也是刚回来一会儿,浑身又脏又乱的,很是狼狈,问他发生了何事,他也不说,只命人打凉水来给他沐浴,眼下正在屋子里歇着。
接下来有好几天云翩都没有看到花无愁,她从管家那里听说花家两位公子都在为了修城固防的事忙碌着,京里来的那位钦差大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他们单是应酬他,也花去了不少的功夫,夜里还要回府来草拟方案,修改图纸,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云翩听管家这么说,也不做多想,惟一想着的就是自己还能有几天安乐茶饭吃。因为花无愁既然分身不暇,也就暂时没有精力追究当晚的事情。不过,她也知道,他一旦追究起来,自己只怕是很难蒙混过去的。
所以,她也有点害怕看见他。那种感觉很是奇怪,分明心中时时刻刻都挂着,可却又时时刻刻都怕着。想见,却更怕见。就像害了什么病似的。就连九喜都疑心她,“云翩,你干嘛老是打听二公子的行踪?每逢问起你,你都吞吞吐吐的,还脸红,你不会是对二公子动了什么心思吧?”
云翩赶忙掩了她的嘴,“你别胡说!”
九喜故意忍了笑,道:“上回你中毒,二公子对你好得啊,真是让人嫉妒。其实呢,你要是知恩图报,对二公子动了心思,也无不可啊……”云翩更急了,追着九喜喊要缝了她的嘴,两个人打闹一阵,便各自做事去了。
云翩何尝忘记过自己中毒昏迷时候的情形。那些画面,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花无愁的臂弯,花无愁的脸,花无愁的呼吸与体温,仿佛都近在咫尺。她一想起来,心里面痒呵呵的,脸发烫,也不知是气是羞还是甜。她还记得他曾说,我不许你有事,那语气是焦急的、温柔的,也是霸道的,他甚至允诺她,若是你醒过来,我以后都不再刁难你。但如今她醒了,平安无事了,却又不敢再提这些,只好偷偷装在心底。一切好像与之前没有变化,但又好像变了,变得微妙,在两个人之间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气场。
云翩想着想着,走了神,天空也不知几时飘落起毛毛的细雨,落在她的头发上,就像铺了一层霜糖。
霜糖是和父亲有关的记忆。因为云翩小时候爱吃酥油果,父亲总喜欢在果子外面涂上一层薄薄的霜糖,那样轻轻一口咬下去,有面粉的清香,也有霜糖的甜腻,还有父亲的温和慈祥,那种感觉,一直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以至于后来爹娘过世,她跟了舞班的班主,起初并不合群,总是乱发脾气,或者躲在角落里哭,谁也不理。但惟有一次在街边看到卖霜糖酥油果的小贩,她竟然对那小贩笑了。班主看出她的心思,给她买了一串,就是那样一串酥油果,让她从班主的笑容里依稀寻到了父亲的影子,她的心门才逐渐打开。
还有一次,云翩犯了错,要受罚,班主就罚她在露天站着,结果班主临时有事情被人拉走了,她也不知道是继续乖乖受罚,还是偷空溜走,正在左右为难,天空就下起了像此刻这样的霏霏细雨。舞班里年纪跟她相仿的小孩笑她,说她淋了雨的模样,就像沾了一身面粉,她摸一摸自己的头顶,满手都是闪光的雨沫,她大笑起来,说这不是面粉,是霜糖,然后就自娱自乐在院子里跳起舞来。
此刻,那些青涩的记忆仿佛都回来了,云翩莞尔一笑,连跑带跳地转起了圈,还摊开手掌举过头顶,仿佛是要把那些从天而降的霜糖都接在掌心里。
在这微雨静谧的清晨,她的笑声似银铃一般。
她幻想自己此刻真的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可是紧接着却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哼,生生地将她的笑容和动作都打断。她一看,花无愁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她,他旁边还有好整以暇的花靖宣。
他们兄弟二人是正要出门到御匠坊去,无意间经过,看到云翩不知为何在院子里撒欢。花靖宣对云翩微微一笑,催促花无愁道:“我们赶紧走吧。”云翩在原地呆呆地站着,没有上前行礼,只是低着头以示恭敬。待花无愁和花靖宣都走了,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