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温时问:“你不觉得我太挑食吗?”
他笑了:“这算哪门子挑食?该带你去见见我奶奶——”
“凡是水里的东西一概不吃,别说什么鱼虾蟹,连海带紫菜都不吃。还有啊,不吃羊肉,不吃带肥的猪肉,不吃鸡皮,不吃菇类,大部分蔬菜只吃叶子不吃梗……”
季温时听得眼睛都圆了,半响才问出一句:“那你会觉得这样不好吗?”
“各人口味不同,很正常。”陈焕把手机锁屏收起来,随意往后一靠,“小时候我最爱吃红焖羊肉,奶奶闻到羊肉味儿都犯恶心,也没耽误经常给我做。老太太今年75了,身体健康得很,我时不时给她买点补剂,做菜捡她喜欢的做,也挺好。”
“真好。”季温时由衷地羡慕,“我妈见不得我挑食,小时候我越不吃什么她越逼我吃什么。”
陈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家长都这样,怕孩子营养不均衡。”
“不全是。”她声音淡淡的,“不吃葱姜蒜不会怎么样,但她觉得这是错的,是我的毛病,必须改过来。”
陈焕惊讶地抬头,正好看到季温时垂下眼睫。黑色的睫毛沉沉压在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像宣纸上两道拉长的墨痕。
他终于知道这姑娘身上时不时浮现的淡淡死感是从哪儿来的了。她大部分时候都太工整,太规矩,太克制,像博物馆里一块没有温度的玉。
他还是更喜欢烧糊了锅一脸沮丧的她,梗着脖子倔强地要自己搬箱子,结果把脸弄成小花猫的她;早上被他吵醒冲过来拍门理论的她。不完美,不精致,不得体,但至少生气蓬勃。
他不忍心看她低头不说话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缩回自己那层玉做的壳子里去。
“季温时。”陈焕轻声叫她,像在唤一只容易受惊的猫。
她闻声抬眼。
“那不叫毛病,”陈焕看着她说,“你也不用改。”
“至少在我这儿,如果你不爱吃我做的饭,要改的人是我,不是你。”
直到睡前,季温时脑子里还在反复盘旋着陈焕说过的话。
关于“挑食”的概念,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刻在了心里。她知道梁美兰独自带她很不容易,小小的人儿也懂得体谅,总觉得该让妈妈开心。所以不论饭菜是咸了淡了,生了糊了,她都默默咽下去,从不吭声。
可是那些气味浓烈的配菜,实在是她无法忍受的噩梦。
记得有一次梁美兰煮了碗牛肉丸汤,浮头撒了厚厚一层青翠碧绿的芹菜末。季温时小心翼翼地握着勺子,尽量避开有芹菜的地方,一点点喝完汤吃完丸子,碗底剩下一小堆绿色。梁美兰收碗时发了很大脾气:“这么小就挑食,以后得娇气成什么样?家里惯着你,以后进入社会谁会惯着你?!”
于是那天,她被要求用勺子把那堆芹菜末一粒不剩地全刮干净,吃下去。之后梁美兰就格外注意整治她挑食的毛病。不吃姜?饺子馅里放超多姜末。不吃蒜?炒菜必放蒜蓉。不吃葱?汤里永远飘着葱花,还不许剩下。
挑食是一种罪过。意味着不体谅妈妈的辛苦,给做饭的人添麻烦,更意味着自己是个难相处的人。
她一直这么相信着。
可当她忐忑地列出那些不吃的食材时,她没有被教育,没有被嫌麻烦,眼前的男人只是随意应下,说会把配料切得大些,方便她挑拣。他甚至说她的挑食不是“毛病”,不用改。
明明看着有些痞,有些酷,不像是什么好接近的人,却理所当然地包容着她的小习惯,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
心里有个角落热热的,痒痒的,像一颗被温水泡过的种子正要破土发芽。当年那个独自在饭桌前含着眼泪吃芹菜的小女孩,好像隔着遥远的时光,被人轻轻摸了摸头。
第二天上午是师门开学第一次读书会。
正如很多文科专业一样,中文系没有实验室,平时也不用坐班打卡,曹老师生怕门内诸神散漫成性,于是决定效仿理工科定期开组会,美其名曰“读书会”。所有硕士博士们都需要参加,分享最近读文献的心得和困惑,或是手头论文的思路和进度。
昨晚几乎整夜没阖眼,季温时只好冒着可能会胃痛的风险,早早到蜜意咖啡厅准备买杯咖啡提神。
蜜意更新了初秋菜单,她正纠结点经典款的冷萃还是新上市的桂花拿铁,旁边突然响起一个男声。
“小时?”
她转头,眼前是个高大的男生,淡蓝短袖衬衣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米白休闲裤,帆布鞋,背着电脑包,干净清爽的样子,正笑着看着她。
季温时也愣住了,继而惊喜地道:“郭奕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