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都,大将军府。夜色如水,魏夫人房中烛火摇曳。
萧道陵端坐于案前,身上未卸的朝服被烛光勾勒出冷硬轮廓。他面前公文堆积如山,但他许久未翻动一页。
魏夫人虚弱地斜倚在床头,锦被半掩,静静凝视着他。这已是他连续半月在她房中批阅公文至深夜。他夜夜陪伴,却又隔着千山万水。
魏夫人低低咳了两声。
萧道陵抬头便欲起身。
“你不要过来。”魏夫人中气不足,轻声但坚决。
这些时日,她强撑着配合他。她以为自己是在忍受,但发现更痛苦的人是他。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何将我房中,所有与青青相关的东西都拿走?”
“为免你睹物思人,伤及心神。你需尽快康复,迁延不愈恐于寿数有损。”萧道陵语气温和,“阿弟是个好苗子。然则,我对他青眼有加,自然也是因为你。所以你不能有事,勿要多思,尽快好转。”
闻此,魏夫人摇头。
“师兄,你每每与我说话,我总要待事后方能品出其中机巧。那日,你看似向我剖白心迹,言辞恳切,实则通篇都是诱导之语,引着我自己去思忖揣度,你其实什么也未曾明言。我悟出你有难处也就罢了,但若我当时未悟出呢?”
“也未必如此。你是笃定我能悟出。我自己悟出,你的内疚便能少几分,因你至少没有欺骗我。但我何德何能,让你对我用阳谋。”
“再者,你默许我阿弟称你为姐夫,亦是诱导我父,让他误以为你早已自居魏家之婿。我父在你眼中,并无他自己想象中重要,而你如此行事,也只是顺带为之。如今,你或许真心盼我康复,但开口之间却已不自觉是威吓。”
“待我真正走近方知你城府,从前是我眼拙了。我年少时对你有许多幻想。那时人人都喜欢阿渊,我偏要脑热,和青青一样。她这些年有多难受我也看到了,竟不觉得是前车之鉴。如今我知道了,师兄你并非良配,我无福消受你的陪伴。”
“何况,你终究不会对我有情。我与你在一起,日子毫无盼头,并不会比我在家中时好。你自己也不好受。我无法演下去了。”
闻此,萧道陵一言不发。
魏夫人静静看着他,神色坚决。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工夫,萧道陵端起冰凉的茶水,中途又放下。
他沉声道:“真人已痛责过我一回。我若始乱终弃,可以想见真人的怒火。我会注意言辞,以后断不会让你难受。望你能再考虑。”
魏夫人摇头,“真人的误会,我解释过,他不听。但你为何也由他乱想?他骂你,你可以澄清。你若想澄清,定然可以办到。”
见萧道陵沉默,她继续道:“我另想起一事,为何真人说,你我年少时做过荒唐事?我不曾做过。你……是与青青?”
萧道陵皱起了眉头,“想来是真人误会了。”又道,“但若你想知道,我为何需要你留在身边,我便直说了。我的确遇到很大的难处。”
魏夫人道:“愿闻其详。”
魏夫人一直等待。
过了很久,萧道陵才想好如何去说。他斟酌道:“左将军,有反心。”
魏夫人脱口而出:“不可能。”
萧道陵说:“当日,她在长乐门重伤,真人为大局拿走虎符转交予我。而后,我率部克复京城,因保全宗庙社稷之功,得了今日之位。自此,她便有了反心,如今通敌,且与卫氏私下联络。接下来她意欲何为,你定能想见。”
魏夫人想了片刻,斩钉截铁道:“她不会。”
萧道陵给了她平复情绪的时间,然后缓缓说道:
“你们在白渠,遭遇的是司马氏主力?好,三马同在,硬说是主力也无妨。但她为何要放走司马复?当日在阵前,她有多少次机会可以取他性命?你坠马受伤,至今无法痊愈,始作俑者便是司马复,她竟不予追究,不为你报仇?”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负手而立。
“我调拨不出更多兵力,确然有愧于她。但她能以疑兵之计对峙至今,甚至取得黑石滩夜袭之功,致使司马氏内讧,你当真以为,是全凭她一己之力,而非在司马氏早有内应?司马氏内讧,最终得益者又是何人?你与我说,她未曾正眼瞧过司马复,对他招招都是杀手,半分情面未留,这是与她一道哄骗于我么?”
“还有卫氏,扶苏小儿自小便追捧她的美貌,如今从永都跟到武关,又受她指派去往北境。待人一走,她便北望不能自已。”
魏夫人道:“我不知晓这些。但青青不是这样的人。而且,她一直爱你。我很清楚,她爱你。没有司马复的事,更无关扶苏。你怎可如此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