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颁布的消息传入府中时,王女青正倚在榻上,望着庭中一树在风里翻覆的绿叶,老太尉的“大局为重”言犹在耳。
喉间灼痛依旧,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久,玄明真人到访。
真人照例絮叨,施针用药时,总不忘严厉斥责永都近来风气不堪,尤其对某些未婚却不知避嫌的行径深恶痛绝。他反复叮嘱她静心休养,言语关切。
一次治疗后,真人的声音低沉了许多,“青青,长乐门那日,你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皇后给你的虎符……唉,老道我当时是真怕了。社稷倾覆,只在顷刻。道陵那孩子虽也伤着,却是当时唯一能稳住局面的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老道没有护住你,反而在你最虚弱时,拿走了你拼死护住的东西,是老道对不起你。”
他目光复杂,终是摇了摇头,“至于道陵,他后来的混账事,老道我也看不下去!但那时那刻,老道能做的,唯有将皇后所托交到唯一能接住它的人手里。大局为重,青青,你莫要因此过于苛责自己,也莫要让恨意蒙了心。”
又一个“大局为重”。
隔日,军令送至府中。她获准重建旧部,将三百飞骑作为亲军。同时,内直虎贲被调离,只留下一人,虎贲督丘林勒。丘林勒转任骠骑将军府典军,负责府邸护卫、勘验兵符、传递军令,理所当然常驻府中,贴近她的一切行动。
但丘林勒早已在她面前无所适从,此番来报到时,紧张无法掩饰。她说不出话,示意他自己在府里找个地方住下。只因府里,除了她所居的正院尚算清静,其余广阔的房舍廊庑,甚至花园辟出的空地,都住满了兵士。厢房通铺鼾声相闻,连马厩都扩了又扩,每日早晚都是跑操号令与金柝之声,与京营无异。
初夏的夜,白日留下的暖意被清凉的晚风吹散。风将庭院中花木的气息送入敞开的窗内,四下里很静,只有风过叶梢的簌簌声与庭中虫鸣。
房中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安静地燃烧,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里弥漫着沐浴后的气息,是沉静的木质香混合着极淡的花与草药,清冽悠长。
王女青刚沐浴完,坐在镜前,由内侍给她梳头。
萧道陵来了。
他进来时,脚步很轻。
他起先立在门边,身影被烛光勾勒出一个轮廓,而后才完全走进光里。
他穿着一身玄色道袍,袍服裁剪合度,将他的宽肩窄腰衬得分明。烛光掠过袍面时,能看到上面用银线织出的繁复暗纹。一道黑色抹额压着他的鬓角,更衬得他眉骨下眼神深邃。他的鼻梁很高,线条利落,唇线清晰,此刻正微微抿着。
内侍是宫中老人了,发现他以后,很快便寻个由头退下。
萧道陵走到她身后,并未立刻说话。
他在镜中与她对视,目光里藏着无法释怀的重压。
他拿起乌木梳,开始为她梳发。
王女青没有动,只是垂下眼帘,收敛了全身气息。那是武者在面对危险时的本能防御,也是作为皇室血脉在面对权臣时的政治警觉。
萧道陵感觉到了她的态度。
但他没有停手,动作更为轻柔,仿佛这样就能安抚她。
梳齿缓缓滑过她的长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幸好没有再脱发。”他声音低沉,“我记得从前也有这样一个夜晚,我们躲在廊下,看陛下为皇后梳头。”他目光变得幽深,“那时我心里想,以后,我便是陛下的样子,青青你,便是皇后的样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凝固了,气氛近乎剑拔弩张。
但是,萧道陵视若无睹,继续为她梳理长发,“我没有来处,陛下待我如亲子。我所羡慕的,不过是陛下与皇后一世相守。我在大将军的位置上,已经很累了。你不要多想。”
他在她身后静静说着,全然不顾她神色的变化,“你已经长大了,拒绝我的守护,我自己其实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你不在我眼前时,我总在担忧。青青,往后要好好走自己的路,无论我是否在你身旁。”
这是诀别般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