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天色总是阴沉沉的,云层低低压着宫殿的琉璃瓦顶,偶有闷雷滚过天际,却总不见雨落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压抑。
酉时三刻,日头西沉,天际最后一抹残阳如血,将巍峨的宫墙染上一片凄艳的金红。太子萧祈昀并未乘坐储君仪仗,只乘一顶青呢小轿,带着两名贴身内侍,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养心殿外。
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极为素净的暗纹常服,玉冠束发,褪去了所有象征储君身份的纹饰。通传之后,他稳步踏入殿内。
养心殿里光线有些昏暗,只点了几盏宫灯,檀香的清冷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皇帝正伏在御案上批阅奏章,烛光映照下,他两鬓的霜色似乎比往日更显清晰,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
“儿臣参见父皇。”萧祈昀撩袍端跪,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皇帝并未立刻抬头,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只淡淡应了一声:“嗯。若是寻常请安,便退下吧,朕今日奏章繁多,有些乏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近日朝堂与宫闱的暗涌,他并非毫无察觉。
萧祈昀并未起身,也未退缩,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坚定地望向御座上的父亲,清晰而沉稳地开口:“儿臣此来,非为请安。有要事,需当面禀奏父皇。”
皇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儿子异常郑重的神色上。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打量着萧祈昀素净的衣着和挺直的脊背,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隐隐加重:“何事?说吧。”
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屏息凝神,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萧祈昀深吸一口气,迎着父皇审视的目光,不再有丝毫犹豫,将那句在心中盘旋了无数遍的话,清晰而有力地说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殿宇之中:
“儿臣斗胆,深思熟虑,自知才疏德浅,心性疏懒,难堪储君重任,恐负父皇厚望,亦恐误江山社稷。故此,儿臣恳请父皇恩准——儿臣愿自请逊去太子之位,以让贤能。”
“哐当!”
皇帝手中的朱笔猛地掉落在御案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浓稠的朱砂在明黄的奏章上溅开一片狼藉。他霍然起身,龙颜瞬间因极致的震惊与愤怒而涨红,宽大的袍袖因身体的剧烈颤抖而簌簌作响。周身散发出的恐怖威压,让整个养心殿的温度仿佛骤降冰点。
“你……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和雷霆将至的怒意,目光如利剑般死死钉在萧祈昀的脸上,“孽障!你再给朕说一遍!太子之位,国之根本,岂容你如此儿戏?!朕看你是失心疯了!”
汹涌的怒火如同实质般在殿内席卷开来,侍立的内监总管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浑身抖如筛糠,其余宫人也纷纷匍匐下去,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殿内死寂得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
面对这足以令山河变色的天威震怒,萧祈昀却依旧跪得笔直,如同一株迎风的劲竹。
他并未被这滔天怒火所慑,眼神依旧清明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声音比方才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
“儿臣清醒得很。此非儿戏,更非失心疯。儿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储位尊荣,亦是千钧重担,儿臣志不在此,强居其位,如履薄冰,日夜惶恐,恐非但不能光大帝业,反成社稷之累。故恳请父皇,准儿臣卸此重担,退位让贤。”
“志不在此?好一个志不在此!”皇帝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讽刺与痛心,他几步绕过御案,走到萧祈昀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你的志在哪里?啊?!是在那些山水之间,你要抛弃朕对你的期望?!你……你简直是混账透顶!昏聩至极!”
皇帝的斥骂如同疾风骤雨,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痛的力量。他指着萧祈昀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除了愤怒,更深处是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背叛般的痛楚。
萧祈昀仰起头,任由父皇的怒火倾泻在自己身上,没有丝毫辩解,也没有退缩。就在皇帝盛怒的目光与萧祈昀坦然坚定的视线相撞的瞬间,奇异的变故发生了。
殿内的烛火微微摇曳,一缕光线恰好掠过萧祈昀仰起的脸庞,清晰地勾勒出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那眼型的轮廓,那眸子里此刻流露出的、不容转圜的倔强与沉静,那微微抿紧的、带着决绝弧度的唇……这一切,竟与皇帝记忆中那个早已镌刻在灵魂深处的身影,那个温婉却又骨子里极其执拗的先皇后,如此惊人地重合了!
曾几何时,那个女子也是用这样一双清澈而倔强的眼睛望着他,为了一个在她看来至关重要的原则,毫不退让。那一刻的柔情与刚烈,是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刻骨铭心。
滔天的怒火,在这熟悉的眉眼注视下,竟消融、退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