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满腔的斥责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他怔怔地看着儿子,仿佛透过时光的薄雾,看到了那个让他爱了一生、也念了一生的女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无奈、还有那无法割舍的、源于亡妻的深沉爱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愤怒。
他伸出的、想要责罚的手指,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来。挺拔的身躯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踉跄地后退半步,重重地坐回了龙椅之中。脸上震怒的红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苍老,仿佛在这瞬间老了十岁。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以及皇帝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皇帝才抬起眼,目光复杂地重新看向依旧跪得笔直的萧祈昀,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当真想清楚了?不是为了赌气,或是一时糊涂?你可知……一旦逊位,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他的语气不再是斥责,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恳切的确证。他需要知道,萧祈昀是否真的明白这将付出的代价。
萧祈昀看到父皇眼中那骤然涌起的、属于一个普通父亲的柔软与担忧,心中亦是猛地一酸,愧疚感如藤蔓般缠绕上来。
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心软。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声音带着无比的诚恳与清醒:
“儿臣深知此举之重,绝非一时冲动,更非意气用事。儿臣深知,逊位之后,前路艰难,荣华富贵或许如过眼云烟。但儿臣亦深知,心若不在此位,强留徒增痛苦,于己无益,于国更有害。”
他直起身,目光澄澈地望着父皇,开始有条不紊地陈情,将私人情感巧妙地融入对家国天下的考量之中:“父皇明鉴。储君之位,关乎国本,非德才兼备、心志坚定者不能居之。儿臣志趣,确在江湖之远。此乃儿臣私心,不敢隐瞒。”
话锋一转,他提到了关键人物:“然,父皇亦知,二皇弟自幼勤勉好学,文韬武略,经世致用之学,皆不逊于儿臣。且其心志坚韧,于政务民生素有见解,更有励精图治、匡扶社稷之雄心。由他承继大统,于江山社稷而言,或许比儿臣此等无心权柄之人,更为相宜,更能光大我朝基业。”
这番话,既坦诚了自己的“私心”,又抬出了二皇子的“公义”,将“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个人选择,巧妙地包装成了“为国择贤”的深明大义,给盛怒之后心绪复杂的皇帝铺设了一个足以顺势而下的台阶。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下方的儿子,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他在权衡,在挣扎。
作为帝王,他深知储位更迭将带来的朝局动荡;作为父亲,他更心痛于儿子选择的这条看似决绝的道路。然而,萧祈昀此刻表现出的冷静、条理以及对后果的清醒认知,都让他明白,这绝非儿戏。
殿内的檀香似乎更加浓郁了,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皇帝的目光从萧祈昀脸上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在那片灰暗的天空中,看到了亡妻温柔而略带哀愁的笑容。他一生杀伐决断,唯独面对与她相关的一切,总是硬不起心肠。
最终,所有的愤怒、失望、权衡与不甘,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叹息。这叹息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身为父亲和帝王的、深刻的无奈。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沉寂的黯然。他挥了挥手,动作显得有些无力,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
“罢了……罢了……”
停顿了片刻,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终于说出了那句决定帝国未来走向的话:
“既然你意已决,心如铁石,朕……强留也无益,徒增父子嫌隙。朕……准了。”
“儿臣……谢父皇成全。”萧祈昀再次深深叩首,这一次,额头在金砖上停留了许久。心中百感交集,有卸下千斤重担的释然与轻盈,有对未来的不确定,更有对眼前这位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的、深沉而复杂的愧疚。
皇帝疲惫地靠在龙椅背上,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已随着那个“准”字而流逝。他不再看萧祈昀,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声音沙哑:“下去吧……朕累了,想一个人静静。”
萧祈昀起身,恭敬地行完礼,一步步退出养心殿。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挺直的背影中,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与决绝。
当他转身,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将殿内那片复杂的死寂与殿外渐浓的夜色,彻底隔绝开来。
皇帝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已消失,殿内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几盏宫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长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