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感觉不到压力。只是他早已习惯,将压力转化为更极致的专注,将焦虑锻打成更锋利的思维刃口。
突然,他的笔尖在一个描述界面声子谱与离子迁移率关联的复杂方程上顿住了。他保持着那个书写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雕像。几分钟过去,他猛地抬手,将刚刚写下的那一整行公式狠狠擦去!
“不对!”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焦躁的锐利,“这个耦合项的近似有问题,它人为割裂了能量传递的连续性……”
他后退一步,双手撑在控制台上,微微低下头,闭紧了眼睛。额前的碎发垂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阴影。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毅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打断这可能是灵光乍现前的最后挣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叶濯缨放在控制台桌面上的私人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没有铃声,只有设定的震动模式,发出蜜蜂振翅般的嗡鸣。
是汤睿。
屏幕显示的信息预览很简单:「还在实验室?给你带了点吃的,在楼下。」
叶濯缨睁开眼,瞥了一眼手机,没有任何动作。几秒后,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但他撑在控制台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他没有回复,也没有下楼。此刻,任何外界的干扰,哪怕是来自汤睿的温暖,都是一种分散。他需要绝对的、不被打断的思维沉浸。
他重新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白板,投向那片由他亲手构建、又亲手部分摧毁的思维战场。他没有再去拿笔,而是就那样站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探针,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每一个符号,每一条曲线,试图找出那个被忽略的、隐藏在复杂数学表象下的关键钥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际线,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介于墨蓝与鱼肚白之间的微光。凌晨了。
忽然,叶濯缨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的目光锁定在之前被忽略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一个描述界面处电荷分布涨落的统计模型。一个极其微小的项,一个通常被认为在宏观尺度下可以忽略不计的量子涨落效应,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绝对零度以上的真实世界中,没有真正的“静止”。界面处的原子永远在振动,电子云永远在起伏。这种涨落,在传统模型中被视为“噪声”,是需要被抑制、被平均掉的背景。但此刻,在叶濯缨的眼中,这微不足道的“噪声”,这被视为无序代表的“涨落”,是否可能……蕴含着某种被秩序化的可能?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思维。
如果……不是去试图“消除”这种界面涨落,而是去“引导”它,利用特定频率的外场(或许是特定波长的太赫兹脉冲?)与界面声子模式共振,人为地创造一个“协同涨落”的环境,使得离子能够借助这种被组织的“动态桥梁”,更高效地穿越壁垒呢?
这完全颠覆了传统的“静态优化”思路,转向一种“动态调控”的全新范式!
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跨到旁边的超级计算机终端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调出了之前被封存的理论模拟程序。他快速地将这个全新的、基于“协同涨落辅助传输”的物理模型输入进去,重新定义了边界条件和相互作用项。
“启动全参数扫描!优先级最高!”他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明显加快,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发现新大陆般的锐利锋芒。
庞大的计算集群被唤醒,低沉的运行嗡鸣声陡然升高,指示灯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起来。巨大的算力被投入到这个刚刚诞生不过几分钟的新模型中,开始进行海量的数值模拟验证。
叶濯缨站在终端屏幕前,紧盯着开始飞速滚动的数据流和初步生成的动态模拟图像。屏幕上,代表离子和界面原子的光点,在新的物理规则下,开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的协同舞动。
他没有再说话,实验室里只剩下服务器运行的嗡鸣,和他自己逐渐变得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窗外的天色,正在一点点变亮。那道横亘了两个月的坚冰,是否终于被这来自最基础物理层面的奇思,凿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
十二月的寒锋依旧凛冽,但在这间彻夜不眠的实验室里,一场指向未来的风暴,正悄然改变着方向。叶濯缨的二十七岁,或许无法在日历翻过最后一页前,收获固态电池的最终胜利,但他已经握住了可能打开最终之门的、那把最为关键的钥匙。
黎明将至,而探索,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