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京城的秋天,总带着股浸骨的凉,不时掠过琉璃檐角的冷风,更衬托出大内的阴冷和森严。
辰时三刻的阳光斜斜切过紫宸殿的菱花窗,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道被截断的碎金带。暖阁内的龙涎香燃得极慢,烟缕纤细如丝,缠上案头那卷摊开的《海外舆图》,将“应天”“泉州”“琉球”三地的朱笔圈注,晕成模糊的红影。
帝负手立于案前,明黄色龙袍的下摆垂落在地,十二章纹中的日、月、星辰图案,在光斑里泛着暗金的光。
他没戴龙冠,乌发用一根碧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眉峰,却遮不住眼底的沉郁。他的右手握着一枚白玉扳指,指腹反复摩挲扳指上的云纹,动作极慢,慢到能看清扳指在阳光下转动时,玉质里絮状的纹理缓缓移位。
三宝太监躬着身,恭立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石青缎宫袍的领口绷得笔直。三宝垂着眼,看着帝负手而立时右手过于用力而把左手手指抓出青白,显然是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内陆的密报,都呈上来了?”
帝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低哑得像被秋霜浸过的粗砂,没有起伏,却让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住。
三宝知道,“内陆”二字背后,是十余年来遍布全国的一张网,是对“那个人”踪迹的执念——自一场大火后,那人像人间蒸发,帝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三宝的膝盖微微下沉,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平稳:“回圣上,应天、云南、四川、湖广诸省的密报,昨日已由锦衣卫都指挥使亲自呈进,臣连夜核对过,未发现‘异常’踪迹。唯湖广按察使奏报,永乐二年,有位建文年间的翰林院编修,姓沈,携家眷自应天往东南迁徙,后在泉州港与商船同行,再无音讯,奴才已命泉州卫指挥使封锁大小港口,逐船核验乘客名录。”
他没回头,目光仍锁在舆图上“应天”的位置。
“泉州,泉州……”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白玉扳指在指间转动,玉质与指尖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
“海舫的进度,你再说说。”帝终于缓缓转身,他的肩线微微放松,却仍保持着挺拔,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动,露出眉峰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三宝的指尖在袖中轻轻攥紧,帝的思绪已从“内陆”转向“海外”——若那人不在陆地,唯一的可能,便是借海船逃去南洋、西洋的番邦。他躬身应答:“回圣上,泉州船厂共十二艘宝船,现已完工九艘。船体皆用南洋铁力木,选的是生长五十年以上的老材;每船配佛郎机炮十二门,炮管是工部新铸的精铁,射程比旧炮远三成,鸟铳三十杆,弹药按三个月用量备足;水师精锐选了三千人,皆是从沿海卫所挑选的老兵,擅长舰船协同与海上格斗,每日在泉州湾操练,至今,未出一次差错。”
他顿了顿,目光快速扫过帝的面部——帝的眼睑微微下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鼻翼的轻微翕动,是在认真听。
三宝继续道:“粮草舱按远洋规格改造,可储三个月的米粮、淡水,还备了晒干的肉干、咸菜;医官选了三位太医院的老手,擅长治疗海上的伤寒、痢疾;工匠也带了五十人,连修补船板的桐油、铁钉、木料,都多备了三成——奴才想着,若遇‘特殊情况’,也能有应对的余地。”
“特殊情况……”帝重复了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秋风吹进来,卷起他袍角的海水江崖纹,猎猎作响。
他望着檐角那只铜铃,阳光落在他的侧脸,将鼻梁的阴影拉得极长。
“朕昨夜做了个梦。”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自语,连三宝都要凝神才能听清。“梦到先帝了,他坐在奉先殿的龙椅上,手里拿着朕小时候练字的字帖,问朕,‘允炆呢?你把他藏哪了’——朕答不上来。”
三宝的心脏猛地一缩,膝盖控制不住地往下沉,几乎要跪在金砖地上。这是十二年来,圣上第一次在臣子面前流露如此直白的脆弱,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一个被先祖追问的后辈的无措。可他不敢真的跪下,只能将躬身的角度压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声音带着极轻的颤抖,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手背上:“臣万死不辞!船队出发后,臣定沿南洋、西洋诸港逐一秘查,凡有洪武旧臣踪迹、建文年间旧物,必查个水落石出;若遇‘那个人’,奴才就算粉身碎骨,也将其带回京城,以慰洪武爷在天之灵,以安皇上圣心。皇上……请宽心,先帝爷在天之灵,定知圣上十余年来的苦心。”
帝没回头,只是抬了抬手,眼神却透着一股孤绝。他的肩膀微微绷紧,像是在克制什么,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跟着朕,有三十年了。从燕王府到京城,一眨眼,就十二年了。”
三宝收起眼泪,但眼眶仍在发热,却不敢有任何动容的表情,只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奴才能追随圣上,是奴才的福气。”
“福气……”帝轻笑一声,那笑声极淡,却像冰珠落在铜盘上,脆得刺耳。
“朕倒觉得,跟着朕,苦了你们。”他终于转身,目光落在三宝鬓角的白发上,那是去年郑和从泉州回来后新添的,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走过去,抬起手,白玉扳指轻轻碰了碰那根白发,动作轻得像怕碰断。三宝觉得后颈发寒——帝的指尖带着凉意。
“前日礼部奏报,琉球国王遣使求立世子,朕已恩准。”帝收回手,转身,走回案前,指尖重新落在舆图上“琉球”的位置,这次的力度比之前重了些。宣纸被压出明显的凹陷,“这次宣旨的使者,还没定人。”
三宝的心头猛地一跳,——琉球是大明的藩属,遣使宣旨名正言顺,不会引起任何番邦的疑心;更重要的是,琉球与泉州隔海相望,常有那人的旧人避祸前往,派去的使者,既能宣示天朝威严,又能暗中查访那人的踪迹,可谓“一箭双雕”。
他沉吟片刻,指尖在袖中反复摩挲,确保每一个字都能精准传达自己的意图:“奴才倒有个人选,荣国公世子贾琏。此人是贤德贵妃的堂兄,身份符合出使体面,不失天朝威仪;且他去年曾往泉州办理西洋贸易,与佛朗士等西洋客商打过交道,略懂海事与番邦习俗,可借宣旨之机熟习海况,将来若有海外差事,也能派上用场。”
帝盯着三宝,看了半晌,目光像实质的网,将三宝笼罩其中。他的眼睑微微抬起,瞳孔在光斑里收缩,露出眼底的冷意,却在片刻后又缓缓垂下,掩去所有情绪。
他回到案前,抬手拿起御笔,狼毫笔尖蘸了红墨,在舆图“琉球”旁画了个极小的红圈,像一圈刚流的血。
“就他吧。就说‘琉球为藩属首善,需皇亲安抚’。”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明日你去荣国府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