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殊表情高深莫测,伸出食中二指,下意识想要拈起假胡须,却摸了个空——早在晋川时便已被火烧焦,只好尴尬一笑,转而挠了挠下巴。
练羽鸿不说话,穆雪英也不说话,乙殊笑容僵在脸上,夹在当中,察觉到二人之间那微妙的氛围,屁股不老实地扭来扭去,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身下板凳猝不及防一滑,在粗糙的地板上带出刺耳的响声。
乙殊缩着脖子一激灵,忙跳下凳子,支支吾吾道:“那、那个,你们先聊,我去弄点吃的给练公子补补,补补……”
说罢也不待回应,冒冒失失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许久后,练羽鸿长叹一声,主动开口:“薛英。”
穆雪英冷冷道:“练羽鸿。”
练羽鸿:“我又欠你一次。”
“哪里的话,怎么会?”穆雪英嘲弄地说,“现在是我欠你了。”
“你明知我并无此意。”
“我怎知道你什么意思?”穆雪英漠然道,“想死便去寻个地方自绝了罢,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练羽鸿闻言抬头,定定看着站在阴影中的穆雪英,脑海中蓦然闪过马背上那险之又险的一手,与晋川集会那日,虞瑱同顾青石交手时使出的招式逐渐重合,最终化为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
“你与四王爷所使招式出自同门,你是他的侍卫,却为何迟迟不返回他的身边?”练羽鸿迟疑道,“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
穆雪英默然不语,练羽鸿支撑身体缓慢坐起,问出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对手,应当是一个我值得与之厮杀一生的人……
在穆雪英化身白衣女试探他武功的那日,这个念头尚在他心中翻腾不休,拳掌相接,纵马聆风,简直令穆雪英兴奋得发狂。
而现在的你,与废人又有何异?
穆雪英漠然抬眼,冷漠地注视着练羽鸿。
“救你不过是我的消遣,不该问的别问。”
练羽鸿轻叹一声:“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你来管我的闲事。”穆雪英的声音中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居高临下地看着练羽鸿,眼底锐气逼人,目光中似有刀剑呼之欲出。
“恕我不能从命。”练羽鸿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既能挣脱丝线,便断没有对你刀刃相向的道理。薛英,我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穆雪英冷笑一声,“不自量力,休要折辱于我!”
“我从未想过你也会对我说这种话。”练羽鸿垂眼,内心苦涩无比,不乏一种本该如此的无奈,他沉默许久,最终开口道,“可是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我还是会这样做。”
穆雪英始终站在阴影中,不曾靠近一步,练羽鸿坐在天光下,抬眼看他,目光中的踌躇与失意并未完全退去,却有一种更为坚定的神采,从中显现。
“薛英,你我相识不长,我却觉得仿佛已认识了你很久,很多事不必说,你便能够懂得。”练羽鸿一字一句道,“所以我想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只要你开口,无论过去如何,我都不会……”
穆雪英安静地听着,末了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你和我相处不过几天,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
光与影的交界处,黑与白泾渭分明,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二人之间。
“我这人一身反骨,别人要我做什么,我就偏不做什么。”穆雪英冷冷道,“我若不说,你又能奈我何呢,练公子?”
练羽鸿道:“我是绝不会伤害你的。”
“算了,真没劲。”穆雪英皱眉,眼神十分失望,“我要走了,不陪你玩了。”
练羽鸿靠在床头,闭上双眼,静静地,没有说话。片刻后窗外传来一声嘶鸣,马蹄声响起,渐行渐远。
“练公子?”乙殊拿着木勺,自房门后探出脑袋,“粥要煮好了,薛公子去哪了?”
练羽鸿闻言睁眼,过了很久才缓慢摇头。
那夜赵寂一剑斩灭山火,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之际,穆雪英带着练羽鸿夺路离去,二人俱身染血污,狼狈不堪,为防被人疑心认出身份,穆雪英策马于黑夜中狂奔不止,终于在天明时寻到一处破败无人的道观。
道观荒废许久,野草疯长,其中却仍留着些许生活用具,厨房内灶具一应俱全,甚至还留有粟米、腊肉等食物。
乙殊道一声“祖师爷保佑”,以一种有点糟蹋食物的方式做了一锅能令祖师爷气死的粥,他梗着脖子含一口粥,两眼泪汪汪,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练羽鸿仿若未觉,默默喝了一口碗中充满焦苦味的米糊,喉结微动,在乙殊震撼又惊恐的目光中咽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