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我们的过往大抵是如此。我想的总要落后她一步,却总是下意识冲上前去,挡在她和危险之间。而她从容踱步,永远在等。
见我不回应,徐知微继续说道:“你知道么,唐小姐提到你的画具和教材的时候,我很愧怍。让你用着如今这些东西,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很愧怍。”
她低垂着脑袋,语调悲哀:“我知道你能过上怎样的生活,以后,你用的颜料、教材,你身上穿的用的,都会是最好的。”
“但是,我想请你再等等我。你要自由,我定会给你你要的自由。”说到这句话时她蹙着眉,杏眼中流露出哀求。
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严肃,好似身上背负着一座大山。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希望她放过自己,不要再因此而受苦:“我本来就是自由的,不消你来给我。”
徐知微有些急了,语调下意识提高:“不是的,现在你还不晓得,你需要的究竟是哪样东西。子衿,你还没有开窍。”
她说的话叫我实在不能相信,而且显然是嘲讽我。我觉得她根本就是看不起我,可是这半日的我打算不恨她,而且我的心实在很累,便也不打算与她再吵:“我知道了,知微。我一定听你的,再好好想想。”
我便也当真想了想,其实,生来做女人,无论双腿完好还是残疾,这辈子也走不出宅院吧。
从小我娘与我爹一样做工,女人力气虽小,工资领的虽然少些,却也是一样竭尽全力做活。可是我爹就能到外面去,喝酒赏景谈心,娘却永远都在家里,洗洗刷刷。
每次上街,不是买菜,就是不是采买一大家子的生活用品。阿爹要烟草,阿弟要泥人,阿妹要娃娃。娘想要什么,我也不晓得。
而且啊,就好像生孩子是女人儿自个的事,养孩子也是女人儿自个的事。女人这一辈子,就像被生生折断了双腿,困在屋里。
任人打,任人骂,像一株摆放在屋里的台灯,必须要发挥自己的功用才行。
我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已经被徐知微给扔下了。
阻断我们的不是腿,而是阶级。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以后是新嫁娘,黄脸婆,老太太。而她是读书人,以后是女学生,女教师,女先生。
她的诗,她的文章,也许会流传到很久很久以后,也许那时候,连她自己也不在了。而我的故事,从出生就已经注定。
我意识到我一定要继续恨徐知微,否则我将没有继续前进的力气。我必须要恨徐知微,否则我将永远被她扔在身后。
我只能抬起头,瞥见一个渺远的倩影。而她将离我远远的,再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难怪徐知微要瞧不起我!
我阴沉着脸,对徐知微说:“徐知微,你别瞧不起我!无论如何,我偏要吃好穿好,让你羡慕我一辈子!”
徐知微将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凄楚地笑了:“你会的,子衿。你一定要会吃好穿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而且我现在就已经很羡慕你,你知道么?”
我晓得她又在哄我,不过既然她低声下气,我定要借题发挥,审问审问她下午的事:“你到底跟那薛追说了什么?聊得那么高兴!”
徐知微眨眨眼睛:“真没什么,其实就是学校里画黑板报的事情,你又不爱听。”
我盯着她的眼睛,压着嗓子,粗声粗气地问:“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比真金还真!”徐知微认真地瞧着我,严肃地说。
接着她又问我:“你喜欢薛追吗?我听说好多女生都喜欢他。”
尽管她极力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力气大到指节泛白。
我真怕这个狐媚子发了春,也跟着喜欢他,一时间警铃大作:“你喜欢他?”
徐知微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知道……”
我怀疑她是在探我口风,然而我实在想知道结果,只好直愣愣地咬了钩:“什么叫不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里有人不知道的!”
徐知微反问我:“你呢,你喜欢薛追吗?你不是说他很像我?”
我心急如焚,哪里有功夫跟她打太极,刚要否定,忽然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徐知微这话,是说我喜欢她呢!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我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问:“你是不是怕我因为爱他,不理你了?”
徐知微便不说话了,只是瞪着一双水润的眼睛,固执地看着我。
我实在禁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这个狐媚子,每回她这么一瞧我,我心里就甜蜜蜜的,那哄人的话也跟着张口就来:“知微,你要相信我,无论是结婚还是恋爱,我肯定都是与你最好。我要是骗你,就让我天打五雷轰,好不好?”
徐知微摇了摇头,神色严肃:“不仅要天打五雷轰,还要烂肚穿肠,我们都发过誓的!你一定要与我最好!”
我严肃地点点头,将右手小指伸过去:“还要拉勾盖章,好不好?”
她竟也将手伸过来,与我的手指互相勾连。我觉得她真是跟小孩一样,居然还信这些。她不是读书人,女学生么,居然也信这一套!
等拉完钩,她放松下来,我便将她的小指牢牢锁住,逼问她:“说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薛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