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清晨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校园里的槐树叶簌簌作响,细碎的白色花瓣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霖燕背着书包,脚步沉重地走进校园,往日里轻快的身影此刻像被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滞涩。她特意穿了件宽大的旧校服外套,领口被拉得老高,紧紧裹着脖颈,连手腕都缩进了长长的袖子里,仿佛要把自己整个人藏进这层笨拙的保护壳里。
书包里的铜铃被她用柔软的棉布层层包裹,再也没有了往日走路时细碎清脆的声响,就像她此刻沉在谷底的心情,连一丝波澜都不敢泛起。母亲走得早,父亲独自拉扯她长大的日子里,她早已习惯了看父亲的脸色行事——生意顺利时,他会难得地对她温和几分,给她买些她并不喜欢的零食;可一旦遇到不顺心的事,酒精和怒火就会吞噬他残存的理智,而她和母亲留下的那些旧物,便成了他最容易发泄的出口。
昨晚的画面像锋利的玻璃碎片,反复在脑海里切割,每一次回想都带着尖锐的疼。父亲通红的眼睛、浑身散发的酒气、挥过来时带着风声的巴掌、还有自己摔在地上时,锦盒脱手而出,铜铃滚落发出的刺耳声响,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霖燕!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背着我跟野男人鬼混,还把你妈留下的破铜烂铁到处带!”父亲的怒吼还在耳边回响,那只带着粗糙茧子的手甩在脸颊上时,火辣辣的疼几乎让她瞬间失聪。她想解释,想说明江裴晏不是什么野男人,是外公战友的孙子,想告诉父亲他们见面是为了让四位老人重逢,是为了完成外公和母亲的心愿,但父亲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最近投资失败,赔了不少钱,心情本就暴躁到了极点。昨晚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恰好看到她在书桌前整理周末要带给外婆的槐花糕,追问之下得知她周末和一个男生单独见面,怒火瞬间就被点燃了。“我供你读书容易吗?你妈走得早,我累死累活拉扯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小小年纪不学好,整天想着谈情说爱!”
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母亲的阻拦,曾经母亲还在时,就算父亲再生气,母亲也会拼尽全力护着她,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父亲的暴怒。霖燕看着父亲狰狞的脸,心里涌起一阵彻骨的寒意,比深秋的风还要冷。她想躲,却被父亲一把抓住胳膊,狠狠甩在地上。
“哐当”一声,她怀里的锦盒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盒盖弹开,那只刻着槐花纹的铜铃滚了出来,在地上滑出很远,铃身上的花纹被蹭掉了一小块漆,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色。那是母亲生前最珍视的东西,是外公送给母亲的成年礼,母亲走后,特意叮嘱她一定要好好保管。
霖燕的心像被那滚落的铜铃狠狠砸中,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顾不上脸颊和胳膊的疼,连忙爬过去想捡铜铃,手指刚碰到那冰凉的金属,就被父亲一脚踩住了手背。“啊——”尖锐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叫出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我让你捡!让你惦记这些没用的东西!”父亲的脚用力碾了碾,粗糙的鞋底磨得手背生疼,“你妈就是被这些破玩意儿绊住了心,一辈子活得窝囊!从今天起,不准你再跟那个男生联系,不准你再管你外婆那些破事!好好在家反省,写五千字检讨,写不好不准上学!”
霖燕咬着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手背和脸颊火辣辣地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可她倔强地不肯道歉。她没做错,她只是想完成母亲的遗愿,想让外婆开心,想守护那份跨越时光的羁绊,为什么在父亲眼里,就变成了不学好?
那晚,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坐了一夜。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极了母亲生前落寞的背影。脸颊和手背的淤青渐渐浮现,肿胀的疼让她无法入睡。她小心翼翼地把铜铃捡起来,用棉布一点点擦干净,重新放进锦盒里,看着铃身上那道小小的划痕,心里像堵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敢让外婆知道,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不起这样的刺激;也不敢告诉任何人,父亲的暴躁和家里的压抑,是她从小到大最不愿触碰的伤疤。母亲走后,她就成了父亲情绪的垃圾桶,所有的不顺心、所有的怒火,都会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在父亲发脾气时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等着暴风雨过去。
只是这一次,她不想忍。那份关于亲情、关于缘分的羁绊,对她来说太过珍贵,那是母亲留在世上的念想,是外公和外婆跨越半生的情谊,她舍不得放弃。
走进教室时,早读课的铃声刚响过。霖燕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同学们投来的目光,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她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可刚走到座位旁,就被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
“霖燕!你怎么才来?脸色怎么这么差?”夏暖暖放下手里的课本,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霖燕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她快速坐下,把书包紧紧抱在腿上,用身体挡住自己的手臂,尽量不让别人看到手腕上的淤青。
夏暖暖皱着眉头打量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没睡好?你看你眼睛红得像兔子,脸色苍白得吓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伸手想去碰霖燕的额头,看看她是不是发烧了,霖燕却下意识地偏头躲开,脸颊上的淤青被拉扯得有些疼,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了?”夏暖暖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担忧更浓了,“是不是哪里疼?”
“真的没事,”霖燕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可能是有点感冒,浑身没力气。我们快早读吧,老师要来了。”
夏暖暖还想追问,却看到班主任已经走进了教室,只好暂时作罢,但眼神里的担忧丝毫没有减少,时不时就转头看向霖燕。
坐在旁边的林子祥也注意到了霖燕的异常。她今天格外沉默,不像往常那样会主动和他讨论不会的题目,甚至不敢抬头看他,额前的碎发被她刻意留得很长,遮住了大半个脸颊。她握笔的姿势很奇怪,手腕微微弯曲,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和她平时工整的笔记判若两人。
林子祥几次想开口问问,但看到霖燕紧绷的侧脸,还有她眼底深藏的恐惧,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能感觉到她此刻的脆弱和不安,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稍微一点动静就会吓得飞走。他默默拿出自己的保温杯,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推到霖燕面前:“喝点水吧,润润嗓子。”
霖燕愣了一下,抬头对他说了声“谢谢”,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她拿起杯子,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一丝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稍微驱散了一些心底的寒意。可她只喝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在了桌角,继续低着头,假装认真地看书。
一上午的课,霖燕都听得浑浑噩噩。脸颊和手背的疼痛时不时传来,像针扎一样,提醒着她昨晚发生的一切。她不敢抬手,不敢转头,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老师提问她的时候,她反应迟钝,好半天才勉强站起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回答得也颠三倒四,最后还是老师挥挥手让她坐下了。
课间的时候,夏暖暖拉着霖燕去洗手间,趁着没人,又忍不住追问:“霖燕,你到底怎么了?你今天真的太奇怪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霖燕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憔悴的脸,还有脸颊上那道淡淡的淤青,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家事,不想让别人同情自己,更不想让别人知道父亲打了她。
“是不是你爸爸又对你发脾气了?”夏暖暖小心翼翼地问道。她知道霖燕的家庭情况,霖燕曾经在一次情绪崩溃时跟她提起过,母亲走后,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对她大吼大叫,只是她没想到,父亲竟然会动手。
霖燕的身体猛地一震,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她用力点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他……他打我了。”
“什么?”夏暖暖气得浑身发抖,“他为什么打你?就因为周末我们和江学长见面的事情?”
霖燕点点头,哽咽着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夏暖暖。从父亲喝醉回来,到发现她整理槐花糕,再到动手打她、摔铜铃,最后逼她写检讨、不准她再和江裴晏他们联系,每说一句,她的眼泪就掉得更凶。
“太过分了!这都什么年代了,他怎么能这么对你!”夏暖暖气得跳脚,“我们见面是为了让老人们重逢,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凭什么打你?凭什么摔你妈妈留下的铜铃?”
夏暖暖的声音有些大,隔壁隔间传来了动静,霖燕连忙拉住她,示意她小声点。“别说了,”她擦干眼泪,声音带着一丝绝望,“这是我的家事,说了也没用。”
“什么家事?这是家庭暴力!是违法的!”夏暖暖压低声音,却依旧难掩怒火,“霖燕,你不能一直这么忍下去,你越忍,他就越得寸进尺!”
霖燕摇摇头,眼神空洞:“我能怎么办?他是我爸爸,我没有妈妈了,除了他,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母亲走后,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她不想再让外婆担心,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这一切。
夏暖暖看着她无助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难受:“你还有我们啊!我和子祥,还有江学长,我们都是你的朋友,我们会帮你的!”
回到教室,霖燕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林子祥看到她眼睛红红的,知道她肯定哭过,心里更加担心了。他想问问夏暖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夏暖暖只是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
午休的时候,夏暖暖拉着霖燕去食堂吃饭,林子祥也跟在旁边。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可霖燕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拿着勺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饭菜。
“霖燕,多少吃点吧,”林子祥劝道,“你一上午都没吃东西,下午上课会撑不住的。”
霖燕摇摇头,声音很轻:“我吃不下。”一想到父亲昨晚狰狞的脸,她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根本没有任何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