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用。
连一张纸都对付不了。
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
你这个废物。
这个自我厌弃的念头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和恶心。她想将桌上的一切都扫落在地,想听到书本砸地、笔筒翻滚、东西碎裂的刺耳声响——那似乎才能匹配她内心正在经历的、这场无声却天崩地裂的爆炸,才能给这无处宣泄的痛苦一个外在的形态。这个破坏的欲望如此强烈、如此原始,让她的指尖都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起来,身体里仿佛困着一头想要撕碎一切的野兽。
然而,下一秒,脑海中仿佛自动播放起母亲那双写满失望与疲惫的、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父亲那声沉重而无奈的、仿佛能压垮脊梁的叹息——“笙笙,要懂事。”“女孩子要文静,要体谅父母。”那些如同戒律般刻入骨髓的家教,像一道瞬间收紧的无形枷锁,狠狠地勒紧了她的冲动,几乎让她窒息。耳边似乎响起了瓷器碎裂的幻听,伴随着外公暴怒的呵斥。
……不能。
不可以。
你怎么能有这么难看的情绪?你怎么配?你怎么敢?
暴起的火星被强行、粗暴地、带着自我践踏的意味摁灭在心底,只余下更深、更沉的、带着滚烫自厌的灰烬,呛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她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紧绷到痉挛的手指蓦地松开。那皱巴巴的、承载了她片刻疯狂的纸团,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光洁的书桌面上,发出一声轻不可闻、却在她听来异常沉重刺耳的闷响。她垂下头,额前细碎的发丝完全遮住了眼睛,嘴角极其僵硬地、近乎痉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与其说是一个笑,不如说是一个濒临破碎的、空洞而绝望的表情,比哭泣更令人心碎。
那股无处发泄、反而伤及自身的巨大能量,反向作用,化作一种几乎要将她脊椎压垮的、灭顶般的疲惫,如同海啸过后的死寂。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着书桌边缘站起来,动作迟缓得像一个零件锈死、即将报废的机器人。随即,她任由自己直挺挺地、放弃所有挣扎般向后倒去,重重摔进身后那片柔软的、蓝色的床铺里。身体陷入微凉的被褥,被这片冰冷的、仿佛拥有吸音魔力的蔚蓝包裹、吞噬,竟让她感受到一丝自暴自弃般的、向下坠落的奇异安心。仿佛沉入深海,就可以逃避一切。
她闭上眼,浓密而潮湿的眼睫如同秋日濒死的蝶,剧烈地颤抖着。极端的情绪如同黑色的海啸,在她体内翻涌、冲撞,窒息感像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可在这片混乱风暴的最中心,却衍生出一种诡异的、上帝视角般的、冰冷的抽离与平静。她看着那个在床上崩溃的自己,如同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悲情电影。这反常的理智,反而刺激了身体最原始的警报。心跳如同失控的鼓点,在胸腔里失序狂跳,血液仿佛在倒流,冰凉的麻痹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头皮,过度疲惫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即将脱离引力的束缚,羽化登仙。
几分钟,或许更短,那场来势汹汹的内在风暴,其骇人的威力终于渐渐散去,留下满目疮痍。她倏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被狂风暴雨洗礼后的、近乎虚无的死寂,没有任何光亮。她坐起身,看着被自己弄得凌乱褶皱、如同内心写照的床铺,仿佛那是什么不堪入目、必须立刻清除的罪证,是她“不乖”的证据。她伸出手,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带着赎罪意味的耐心,将被面一寸寸抚平,将每一道象征着失控的褶皱细细捋直,直到恢复成最初那个完美、整洁、平滑得毫无生气与人气的标准模样,像太平间里盖在遗体上的白布。
整理完成,她走到书桌前,缓缓跪下,拉开了那个带锁的抽屉。她把放在最前面、保护得很好、象征着“正常”与“乖巧”的几张画作和奖状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如同移开祭坛上用于伪装的珍贵贡品,露出底下真实的内里。底下,是她藏匿的、真实的痛苦与扭曲的自救工具。她挽起过长的袖口,露出手臂上几处之前留下、尚未彻底愈合的浅淡粉色擦伤,熟练地抽出一片独立包装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酒精棉。
冰冷的液体触感贴上皮肤的瞬间,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而锐利的刺痛,像一道雪亮的闪电,骤然劈开大脑中盘踞的混沌与自我厌弃的迷雾,将她从那种令人恐慌的、无所依凭的漂浮感中,重新、狠狠地锚定回这具沉重而真实的皮囊。痛,是唯一的坐标。
一切都过去了。痕迹必须清除。必须。
她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团,在掌心用力捏成一个更小、更硬、棱角分明的方块,仿佛要将所有失控的情绪都压缩进去,封印起来。重新用袖口严严实实地遮住手臂,确认无误后,她开门走了出去。来到卫生间,反锁上门,将那纸方块展开,面无表情地、极其耐心地撕成碎片,再撕得更碎,直至化为一把无法辨认的、如同雪花般的白色碎屑,悉数扔进马桶,那片可以吞噬一切污秽的洁白漩涡。
“咔哒——”
按钮按下,水流漩涡呼啸着涌起,裹挟着所有不堪的、痛苦的证据,剧烈地旋转着,最终消失在下水管道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归于一片虚无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可怕的平静。
她彻底抹去了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回到房间,在书桌前重新坐下,目光落在空白的作业本上,像一尊刚刚被格式化、重置的程序,等待着下一个指令的输入。
任务完成(尽管没问到具体信息,但她传达了“关心”),阮曦回到了自己房间。她这才迫不及待地拿出那颗作为“报酬”的“糖”。她小心地、带着拆开生日礼物般的期待,撕开那层漂亮得如同艺术品、闪烁着欺骗性光芒的包装纸,里面露出的,是一颗白色的、光溜溜的、毫无生气的圆片。
“哼,妈妈骗我!算了,奶片也是甜的。”她一边小声嘟囔着安慰自己,一边把圆片塞进嘴里,试图用想象来填补现实的落差。
可刚嚼了两下,她就皱起了整张小脸,像含了一口苦涩的泥沙——这根本不是想象中香甜浓郁的奶片,是钙片!那股淡淡的、令人不喜的、粉笔灰似的药味在她口腔里迅速弥漫开来,顽固地附着在味蕾上。
可是已经嚼碎了,吐掉又太浪费,而且好像……也不被允许。她只好愁眉苦脸地、勉强自己咽了下去,随即立刻像执行紧急程序般,掏出自己偷偷珍藏的、包装朴素却味道真实纯粹的水果硬糖,飞快地塞进嘴里,用熟悉而强烈的、不容置疑的甜味,霸道地覆盖、冲刷掉了那股萦绕不去的、奇怪的味道。
大人们真奇怪,明明就是钙片,为什么要包得这么漂亮呢?就像明明可以直接问姐姐的事,非要让她来打听一样。这些复杂又矛盾的事,像一团乱麻,超出了她小小的理解范围。
不过,这些想不明白的、让人有点不舒服的事,很快就随着嘴里弥漫开来的、纯粹而真实的甜味,一起被她抛到那装着无数毛绒玩具和彩色童话书的、小小的、安全的脑后去了。只是,那点被包装纸欺骗的感觉,像一粒微小的沙子,悄然沉入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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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阮笙将自己崩溃的痕迹冲入下水道,试图让一切恢复“正常”的表象时,城市的另一端,郁纾合上了面前那本厚重的、充满了挑战性的数学竞赛题册。一天的学习任务正式结束,她习惯性地在脑中,像回放监控录像般,冷静地、有条不紊地回顾。
课堂上老刘洪亮而平稳的声线,前排同学偷偷传阅的漫画书角,窗外偶尔掠过、打扰视线的飞鸟剪影……这些日常的、无关紧要的碎片迅速闪过,清晰却淡漠,如同背景布景。最终,画面不自觉地、违背她理性筛选原则地,定格在——前方那个总是微微低垂着的、过于单薄安静的背影上。那个背影在纸条递过去瞬间的僵硬,和转回来时,那双骤然抬起、带着冰冷火焰与未被驯服的野性的眼眸。
这短暂的、不受控的定格,让她感到一丝计划外的意外,像精密钟表里混入的一粒微尘。那个名叫阮笙的同桌,像一页色调灰暗、与整本书格格不入的、甚至带着毛边的书签,无意间,甚至有些顽固地,夹进了她这一天规整、清晰、按部就班的记忆序列里,留下了无法忽略的触感。
怀抱里的小狗「领导」似乎感知到她思绪的凝滞,动了动,用它湿润冰凉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臂,发出依赖的呜咽。她低下头,挠了挠它毛茸茸的、温暖的下巴,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那层用于隔绝外界的、冰冷的薄膜,似乎被这小小的、纯粹的生灵蹭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为什么……会注意到她?
这个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疑问,很自然地浮现。带着这点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