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甜品店门口,阮笙猛地松开郁纾的手,扶着墙壁弯下腰,剧烈地喘息起来。肺里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撕裂痛感,眼前阵阵发黑,金色的光斑如同受惊的飞蛾般乱窜。双腿软得如同煮过头的面条,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只能依靠冰凉的墙壁勉强维持站立。额头的冷汗瞬间浸湿了碎发,顺着过于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冰冷的水滴。极度的缺氧让她头晕目眩,耳中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坍缩,仿佛下一秒就要跪倒在地,被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噬。
“姐姐!”
第一个带着哭腔响起的声音是阮曦的。她像一颗被恐惧发射出来的小炮弹,带着巨大的恐慌冲过来,小小的身体因害怕而微微发抖,一把死死抱住阮笙的腿,仰起的小脸上满是惊慌和无助,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姐姐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你别吓曦曦……你别死……”小姑娘的哭声真实而凄惶,带着孩童对“失去”最本能的恐惧。她是真的被姐姐这副仿佛随时会碎裂、会消失、会像烟雾一样散去的样子吓坏了。这哭声不像平日里撒娇的呜咽,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钩子的哀鸣,狠狠地刺穿了在场每一个人试图维持的镇定。
林净脸上那因“胜利出逃”而洋溢的笑容彻底僵住,然后像脆弱的玻璃一样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懊恼和手足无措的担忧。她僵在原地,声音里充满了浓重的自责,几乎要哭出来:“我的天,阮笙你……我们都忘了……忘了你这身体根本经不起这样跑……”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先前的兴奋和活力被沉重的后怕彻底取代,仿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沐羚也立刻收敛了所有旁观者的冷静和调侃,眉头紧紧锁起,一个箭步上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迅速观察着阮笙的脸色、唇色和呼吸的深度与频率。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带着一种近乎医者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专业感,试图用清晰的指令稳定这失控的局面:“呼吸过度,疑似轻微缺氧和体力透支。需要立刻平静下来,尝试腹式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吸气——缓慢——呼气——尽量延长。不要紧张,越紧张耗氧越快。”她甚至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引导呼吸的手势。
郁纾脸上那丝因奔跑和短暂放纵而生出的、罕见的微光,如同烛火被凛冽的寒风骤然吹灭,瞬间黯沉下去,只剩下冰冷的自责和凝重。她看着阮笙那张失去所有血色、近乎透明的脸,听着阮曦那撕心裂肺、充满了对“失去”的原始恐惧的哭声,一种尖锐的、带着冰碴的自责感像高压电流一样瞬间击穿了她惯常的冷静,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明明知道。我知道她的疲惫是刻在基因里的、无法摆脱的沉重,不是矫情,不是懒惰,是这具身体真实的、日复一日的消耗。她连维持日常行走都已不易。我为什么还会被那点幼稚的、短暂的氛围所蛊惑,提出这么愚蠢、这么不负责任、近乎残忍的建议?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紧绷的直线,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上前,手臂坚定而稳妥地绕过阮笙的肩膀,给予她一个实实在在的、支撑性的依靠,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和一种奇异的安抚性,既是对濒临崩溃的阮笙说,也是对吓坏了的阮曦说:“别怕,只是跑得太急,身体一时没适应。慢慢来,跟着沐羚的节奏,吸气——对,慢一点——呼气——”她的声音像有一种稳定人心的魔力,试图将那混乱失控的呼吸频率,重新纳入一个平稳的轨道。
阮笙在剧烈的喘息、肺部的灼痛和耳鸣的轰鸣中,感官变得模糊而遥远,却异常清晰地捕捉到了几个至关重要的信号——妹妹那带着钩子的、恐惧失去她的哭声,像最直接的暖流与冰锥,同时冲击着她冰封的心防;郁纾支撑着她的、稳定而有力的手臂,传递过来一种不容置疑的“我不会让你倒下”的力量;林净那充满了懊悔和担忧的、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神;沐羚那强行镇定却掩不住关切的、专业的引导……这些目光里没有丝毫她习惯了的审视、计算或隐晦的责备,只有纯粹的、因考虑不周而产生的、明晃晃的懊悔和真切的担忧。
那股熟悉的、因极度缺氧而引发的生理性泪水,终于忍不住,混合着冰冷黏腻的汗水,一同滑落。但这一次,流泪的原因远不止是生理上的极致难受。妹妹毫不掩饰的、源于最深依恋的恐惧,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而另外三人,她们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笨拙却真诚的关怀和补救的姿态,让她那颗早已习惯于被要求“坚强”、“懂事”、“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的心,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几乎让她无所适从的柔软与接纳。
林净蹲下来,手忙脚乱地给阮曦擦眼泪,自己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语无伦次地安慰着,更像是在责备自己:“曦曦不哭不哭,姐姐没事的,就是跑累了,歇一会儿就好,都怪我们不好,都是我们不好,我们不该拉着姐姐跑的……”
沐羚已经迅速从自己那个总是装着各种“可能有用”物品的背包侧袋里,拿出了一个便携的、带着薄荷清香湿巾的小包装,撕开后递给阮笙擦汗,同时依旧用平稳的语调引导着呼吸:“对,保持这个频率,很好。心率正在逐步恢复。”
郁纾则始终稳稳地扶着她,成为她此刻最坚实的依靠,另一只手默默拧开了自己那个设计简洁、保温效果极佳的银色保温杯,将杯口凑到阮笙苍白的唇边,里面是温度恰到好口的温水。
阮曦抽噎着,小手依旧紧紧抓着阮笙的衣角,眼泪汪汪地看着郁纾给姐姐喂水,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灵药。阮笙脑子因缺氧和剧烈的情绪冲击而一片混沌,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就着杯口,小口啜饮了几下。
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痉挛的喉咙,带来一阵明确而舒缓的暖意,仿佛干涸龟裂的土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润。一股温和的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开,奇异地抚平了部分因过度换气带来的膈肌痉挛。在那片混乱的、令人窒息的痛苦漩涡中,仿佛有一丝最尖锐的痛楚被悄悄地、微量地抽走了……是温水的物理作用安抚了紧张的神经,还是……那支撑着她的、坚定不移的手臂所传递过来的、无声却强大的力量起到了作用?她混沌的大脑无法进行清晰的思考,只是本能地、贪婪地汲取着这份难得的、将她从崩溃边缘强行拉回的、带着温度的支持。
直到几口温水咽下,喉咙的灼痛感稍减,意识稍微回笼,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杯子,是郁纾的。她正在使用的,是郁纾私人的、贴身的杯子。这个认知让她喂水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看着手中那个线条冷峻、带着主人特有疏离感标记的杯子,一种过于亲密的、打破了安全距离的感觉,让她苍白的耳根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泛起一层薄红。
郁纾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瞬间的僵硬和那抹突兀的血色,但她什么都没说,没有收回杯子,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过于平静、如同深潭般的眼眸里,浓重的自责尚未完全消退,却又似乎在那潭水深处,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投入石子后漾开的、细微的涟漪,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着这条刚刚在慌乱与狼狈中建立的、笨拙却坚实的联结。
喝了几口温水,在那令人安心的、持续不断的呼吸引导下,那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肺叶都咳出来的剧烈喘息,终于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来,虽然呼吸依旧急促而浅薄,但至少不再是无法控制的濒死感。阮笙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墙壁和郁纾的手臂上,浑身脱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的校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但意识,总算从那片令人恐慌的黑暗中,重新浮了上来,恢复了清醒。
她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这四个人——妹妹全然的、不加掩饰的依赖与恐惧;林净赤诚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懊恼与后怕;沐羚务实的、带着专业色彩的关怀与引导;郁纾沉默的、却贯穿始终的自责与支撑。
心口那块坚硬了太久、包裹着层层冰壳、几乎要与血肉长在一起的东西,在这一刻,被这五味杂陈的、滚烫的、近乎笨拙的关怀彻底泡软、击碎了,发出了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清晰的碎裂声。
她抬起依旧虚软无力、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妹妹被泪水濡湿的、柔软的发顶,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异常的温柔和平静:“曦曦别怕,姐姐没事,就是……就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了。”她第一次,没有试图在这种明显失控的时刻,强撑着去维持那个“正常”、“乖巧”、“不会出错”的表象,而是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虚弱。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聚集起一点力气,抬起头,目光依次看过神情紧张的三人,最后,深深地望进郁纾那双清晰地写着歉意、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的眼睛,扯出一个极其疲惫、苍白,却无比真实、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浅淡笑容:
“不怪你们……真的。”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勇气,轻声却清晰地说道,“是我自己,也想……试着,放肆一次。”这句话,像是一把生锈却终于被拧动的钥匙,打开了她内心紧锁的一扇门。她不仅赦免了所有人的“无心之过”,更重要的,是向她们,也向自己,承认了那份被压抑在心底的、对“偏离轨道”的隐秘渴望。
林净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像是立下什么庄重的誓言,声音带着鼻音:“以后再也不跑了!咱们就散步!谁敢催你跑我跟谁急!我保护你!”
沐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腔调,但其中蕴含的关切却不容错辨:“当务之急是补充能量和电解质。草莓蛋糕的糖分和奶油能快速提供热量,具备一定的情绪价值,可以作为首选。”
郁纾没有说话,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扶着阮笙手臂的那只手,微微地、却又无比确定地收紧了些。那稳定而温暖的力道,清晰地传递着无声的“收到”与“理解”,以及一种“有我在”的承诺。
阮曦看到姐姐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很虚弱,像风中残烛,但这足以让她慢慢止住了抽噎,小手却依然像焊在了上面一样,紧紧攥着阮笙冰凉的手指,仿佛那是维系姐姐存在的唯一纽带。
她们半扶半抱着,将阮笙这个“易碎品”小心翼翼地挪进了甜品店。身体的疲惫和虚软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地淹没着她,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眠。然而,心底那片荒芜了太久、几乎冻结成坚冰的冻土,却被妹妹滚烫的泪水与其他三人笨拙而真诚的、带着微光的关怀共同凿开。坚冰碎裂,消融,化作汩汩春水,浸润着干涸的脉络。有什么被长久禁锢的东西,正挣扎着,从裂缝中破土而出。她不再是一个人在冰冷无边的雪原上孤独跋涉,她的身边,出现了几株同样带着各自伤痕、却在寒风中期盼着相互依偎、汲取温暖的植物。
甜品店的门在身后合上,像合上一个喧嚣世界的盖子,将车流人声彻底隔绝。一种被甜香浸透的、近乎黏稠的温暖空气包裹上来,混合着烘焙黄油的焦香与奶油的甜腻,瞬间充盈了感官。舒缓的钢琴曲在空气中低回,光线被调成昏黄如蜜,将所有棱角都柔化。
阮笙被郁纾和林净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安置在最里侧一张柔软的丝绒卡座里。身体陷进那过分的柔软中,像一艘在风暴中颠簸许久、终于搁浅的小船,所有力气都被抽干,只剩下沉重的、随着心跳搏动的疲惫。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肺腑深处还残留着奔跑后的灼痛和嗡鸣。
阮曦紧紧挨着姐姐坐下,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嵌进阮笙的臂弯里,小手依旧死死攥着阮笙的衣角,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稻草。但那双大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地,带着孩童特有的、易于被新奇事物吸引的天性,怯生生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水晶吊灯折射着迷离的光晕,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如同艺术品的蛋糕,一切都像童话里的场景。
“好啦!安全上垒!”林净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脸上恢复了惯有的、生机勃勃的神采。她转向阮曦,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带着哄劝的甜腻:“曦曦小宝贝,草莓蛋糕,对不对?上面要很多很多草莓的那种!”得到阮曦一个用力且期待的点头后,她又利落地转向其他人:“笙笙,你呢?沐羚,老规矩黑森林加倍巧克力屑?郁纾……”
“海盐芝士奶盖。”郁纾的声音平静无波,与她周身清冷的气质浑然一体。她已经在自己位置上坐好,背脊习惯性地挺直,与阮笙几乎要融化在卡座里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那我就要这个——芒果百香果慕斯!”林净给自己点了个颜色极其鲜亮、仿佛盛着热带阳光的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