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视线在她低垂的、试图掩饰的头颅和那部沉默的手机之间来回徘徊了几秒,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在权衡,在评估她话语的真实性。最终,她只是淡淡地、听不出情绪地说:“认真点,别老分心玩手机。你外公让你中午记得练字,别忘了。”说完,目光又不容置疑地在房间里逡巡了一圈,像最严格的安检员在检查是否有任何违禁品或越轨的痕迹,才缓缓地、带着无形的压力,带上了门。
脚步声渐远。
阮笙维持着弯腰捡笔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像一尊被瞬间石化、凝固在惊恐中的雕塑。后背惊出的冷汗已经迅速浸湿了薄薄的家居服,黏腻而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一种混合着屈辱、愤怒、后怕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像冰冷刺骨的潮水般,彻底淹没了她。那种随时随地、毫无隐私可言、如同生活在透明鱼缸里的被监视感,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缓慢而持续地收紧。
而门外,那低气压并未随着房门的关闭而消散。相反,它迅速凝聚、升级,演变成一场令人心惊肉跳的风暴。外公那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的刻薄与怒意的训斥声,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并不隔音的房门,显然是针对刚刚离开的母亲,那怒火如同实质般灼烧着空气:
“……你就由着她一天到晚关在房里?啊?!抱着个手机魂不守舍,像什么样子!心思根本不在正道上!女孩子家,静不下心,沉不住气,以后能有什么出息?!都是你!都是你给惯坏了!”
那声音像淬了冰的鞭子,带着倒钩,一下下狠戾地抽打在阮笙的耳膜和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猛地闭上眼,指甲无法控制地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这清晰尖锐的物理疼痛,来对抗、来转移那言语带来的、更深层次的精神暴力与窒息感。
母亲的回应传来,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仿佛弦将崩断的哽咽与颤抖,对她自己的父亲,她似乎永远只有这一种绝望而无力的控诉:“爸!您是不是……是不是非要逼死她您才甘心啊?!她已经……她已经这样了!”
“我逼她?是我逼她还是你们自己没用?!教出这么个……”外公的怒火如同被浇上了热油,轰然窜得更高,言辞更加激烈难听。
这时,父亲那永远带着疲惫与焦躁的声音介入,试图平息这场因他女儿而起的、无休无止的家庭风暴:“好了!都少说两句!孩子妈,你也冷静点!爸,您也消消气……”
然而,母亲那无处宣泄的、对自身无力和对父亲权威无法直斥的怨愤与委屈,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宣泄口,猛地转向了身旁的丈夫,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字字泣血:“你闭嘴!都是你!都是你当初那句‘白眼狼’!你知道你那句话给她留下多深的阴影吗?!啊?!像把刀子扎在她心上!要不是你那句话……要不是你那句话……她上次怎么会……怎么会进医院?!我亲眼看着的……我看着她躺在那里……我看着我的女儿都快活不下去了你知道吗?!!”
父亲像是被瞬间击中了最脆弱、最悔恨的要害,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惊怒与巨大的懊悔:“你……你怎么又提这个!陈年旧事了!当时是我糊涂!是我不对!可你现在翻出来提这个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我怎么不能提?!我就要提!你明知道奶奶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明知道那是她心里最深的疤!最不能碰的地方!你怎么就能……怎么能用那么狠的话往自己女儿心上戳?!你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扮什么慈父?!”母亲的声音彻底崩溃,泣不成声,积压已久的委屈、愤怒、恐惧和对女儿的心疼,如同海啸般决堤而出,将她自己也淹没。
“我……我不是……我当时也是急了……我……”父亲的声音弱了下去,充满了被反复撕扯伤口的痛苦和巨大的、无法挽回的无力感,像一只被彻底击垮的、发出哀鸣的困兽。
外公持续不断的怒斥、母亲彻底崩溃的泣血指责、父亲痛苦不堪的解释与懊悔……三种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破坏力的声音激烈地纠缠、碰撞在一起,将门外那片小小的客厅,瞬间变成了一个令人极度窒息、充满硝烟与绝望的情感战场。每一个字,每一句哭喊,都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隔着薄薄的门板,狠狠地、反复地烫在阮笙的心上,留下难以愈合的焦痕。
“哇——!”小女孩被这激烈到恐怖、充满成人世界狰狞面的争吵彻底吓坏,爆发出惊恐万状的、撕心裂肺的尖声哭嚎,那哭声里充满了最原始的、对安全感受到毁灭性打击的恐惧。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曦曦回房间去!不许出来!再哭连你一起打!”母亲的声音在极致的哭喊与愤怒中陡然拔高,失去了所有往日的温和,对着被吓坏的、最弱小的阮曦厉声训斥,那声音尖锐而扭曲,充满了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绝望和迁怒,将更大的恐惧与伤害,施加给了那个全然无辜的孩子。
门内,阮笙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了清晰的、带着铁锈味的咸腥。她听着门外这场因她而起的、混乱而丑陋到极点的家庭厮杀,听着母亲那句泣血的“逼死她”,听着父亲被反复撕扯、鲜血淋漓的旧伤疤,听着妹妹被这恐怖场景吓坏的、绝望的哭声……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将她彻底淹没、吞噬。她像被封在透明琥珀里的虫子,看得见一切,听得见一切,却动弹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感受着。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场无法被饶恕的原罪,是引爆所有矛盾的根源。
这番混乱而尖锐到极点、将家庭最不堪一面赤裸展露的争吵,每一个字,每一句哭诉,都一字不差地,通过网络信号,清晰地、残酷地传到了另一端,三个女孩的耳中。那些血淋淋的、带着家庭暴力和情感虐待真相的碎片,毫无遮掩地、粗暴地摊开在她们面前。
阮笙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与生气的石雕,凝固在无边无际的绝望里。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被彻底碾碎的荒原。世界在她周围仿佛按下了静音键,只有门外那些刀子一样淬毒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切割,永无止境。
那个小小的、依旧悬浮在手机屏幕上的视频窗口里,林净已经瘫软下去,消失在了镜头之外,只能看到她死死咬住自己手背以抑制哭声的、用力到泛白的指节,眼泪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屏幕那一角;沐羚的脸色惨白得如同新刷的墙壁,手中那支珍贵的画笔“啪”一声掉在地上,滚落到角落,她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里阮笙那单薄而绝望的背影,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深沉的悲悯,仿佛想穿透这冰冷的电子设备,来到她身边;而郁纾,依旧坐得笔直,如同风暴中屹立不动的礁石,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深潭的眼眸里,此刻正翻涌着惊心动魄的、黑色的惊涛骇浪,她放在琴键上的那只手,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紧绷到泛白,几乎要生生折断那坚硬的象牙键,白皙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地凸起、蜿蜒。
【与此同时,“今天吃什么”三人小群(临时作战指挥部)】
信息在长久的、死寂般的、被巨大冲击震住的沉默后,才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跳动起来。
「净说大实话」:「………………………………」
「净说大实话」:「(发送了一个彻底崩溃、泪流满面的表情)」
「净说大实话」:「她们……她们怎么能这么说……『逼死』……『白眼狼』……『进医院』……她们到底……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发呆的鱼」:「……」
「冷静的西瓜」:「我的认知数据库被暴力刷新。人类亲子关系中的语言暴力与情感绑架阈值,远超我的原有模型估算。怎么会存在这样的……家长。」
「净说大实话」:「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笙笙她……她一直在这种环境里……」
「发呆的鱼」:「静默。陪伴。通道必须保持绝对畅通。」
「冷静的西瓜」:「同意。此刻,我们是她唯一能透气的、与外界连接的缝隙。绝不能断线。」
「净说大实话」:「(发送了一个用尽全力、几乎要勒死对方的拥抱表情)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笙笙,我们都在……」
「发呆的鱼」:「(将自己的群昵称临时改为“呼吸”)」
「净说大实话」:「(立刻将自己的群昵称临时改为“缝隙”)」
「冷静的西瓜」:「(紧随其后,将群昵称改为“在线”)」
门外,那场混乱而伤人的风暴余波持续了很久,才在一种精疲力尽、各方俱伤的压抑呜咽与沉重叹息中,逐渐低下去,仿佛暴风雨过后的一片狼藉。过了一会儿,阮笙听到母亲似乎抱着哭到几乎脱力、仍在微微抽搐的妹妹,脚步沉重而拖沓地离开了客厅,走向另一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