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对黑格尔哲学的这一基本理念和重要特征作了相当准确的把握:“‘真理’能不能与特定的社会或政治的秩序达到实际的统一呢?历史能否把理论从对社会生活的特定秩序超越的任何需要中解放出来呢?黑格尔的答案是肯定的。他的肯定的答案建立在这样一个假定的基础上,即社会和政治形式已变得适合于理性的原则,这样一来,人类的最高潜能能够通过存在着的社会形式的发展而发展。他的结论包含着现实与理论之间联系的一个决定性的变化:现实服从于理论。”[17]在两个世界的相互关系上,黑格尔深信源于普遍理念的理性、自由原则,具有建筑、塑造、型构现存世界的无限力量:他在绝对观念论(绝对唯心主义)的形式下表现了最彻底的乐观主义的历史理念。[18]
黑格尔历史—政治哲学高度自觉地从总体历史和普遍必然上,为以理性为根据的自由和自由精神的进展史作了史无前例的系统的、逻辑的论证。我们有理由认为,黑格尔哲学是整个现代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和价值理念的一个总体宣示。但值得寻味的是,黑格尔哲学的这一总体宣示在现、当代的思想世界遭遇了多方面的严重质疑和严峻挑战。[19]这一挑战的最重大的历史性和革命性的成果是马克思历史理论的诞生。而在20世纪,在挑战黑格尔哲学的阵营中,最突出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当首推波普尔。波普尔从极端原子主义的个人主义的哲学理念出发,严厉地把黑格尔的历史—政治理念指责为整体主义、历史主义、部落主义和极权主义。值得注意的是,波普尔对黑格尔哲学和黑格尔本人还进行了一系列让人难以接受的奚落、谩骂和攻击,他关于黑格尔评价的许多话语让我们听起来感到毛骨悚然。波普尔对黑格尔哲学和黑格尔本人的分析、批判和评价,例如对黑格尔在国家与个人的相互关系、战争观的分析批判等许多方面,当然给我们提供了进一步深入研究黑格尔哲学的重要启示,但如同波普尔对柏拉图哲学和马克思哲学的分析批判存在着严重问题一样,波普尔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也同样存在着需要重新加以审视的重大问题,存在着必须阐明的根本性缺陷。
[1]马克思:《历史法学派的哲学宣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233页。黑体为原著者加。
[2]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程志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黑体为引者加。
[3]俞宣孟:《本体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38页。
[4]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20页。
[5]本体论是表达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这一西方哲学传统的基本概念。“如果说关于‘是’的学说的本体论同时就是关于实在的学说,那么,本体论所谓的实在决不是经验的实在,而是先验的(apriori)实在,即上述两种实在中后一种实在。”“在西方哲学史上,凡是本体论,都是活动在这片先验的领域之中、并且以之为对象的。这片先验的领域最初是由柏拉图设立的,称为理念世界,它与我们的表象世界是分离存在的,然而它却是表象世界的本质、原理。在黑格尔这里,这片领域称为绝对理念或绝对精神,黑格尔虽然不同意在绝对理念和我们的表象世界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但他同样认为,绝对理念是纯粹的原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一切表现都是绝对理念的外化或展开。”“本体论就是这样与经验世界隔绝或者先于经验世界的理念世界、绝对精神、纯粹理性的领域,它是纯粹的原理,‘第一哲学’。”“正因为本体论是先于经验的纯粹原理,这些原理从理论上讲就不是人主观地设想出来的,而是概念自身逻辑运动的结果。对此,黑格尔作了如此概括:‘这种精神的运动,从单纯性中给予自己以规定性,又从这个规定性给自己以自身同一性,因此,精神的运动就是概念的内在发展:它乃是认识的绝对方法,同时也是内容本身的内在灵魂。’”(俞宣孟:《本体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6页。黑体为引者加)黑格尔是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这一西方哲学传统的最自觉的哲学阐释大师。如果说古希腊的柏拉图在古代世界的框架下把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发挥到了极致,那么黑格尔则挺立在现代世界的制高点上,对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及其和解问题保持了哲学自觉,并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6]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程志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页。黑体为引者加。
[7]黑格尔的一个重大贡献之一,在于他自觉地意识到理性与现实之两个世界和解的世界历史意义。详见拙作第二—四章。
[8]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24页。
[9]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24页。黑体为引者加。
[10]张世英主编:《新黑格尔主义论著选辑》上,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74页。黑体为引者加。
[11]现代世界史开启以来,由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历史洗礼和重大变革,两个世界即历史的本质(理性理念)与现象(感性现实)的相互关系由分立走向和解,黑格尔哲学的非理性主义实际上是这一重大历史革新的哲学自觉。也就是说,它是在中世纪基督教神学中受到长久压抑的感性生命和个体利益在现代历史条件下得到解放的一种写照。黑格尔之所以把理性与非理性两者之间的强大张力综合统一在他的历史理念之中,是由于他清楚地意识到资本扩张以获取利润的冲力、冲动和扩张作为世界历史前进动力的重大意义。黑格尔把这一历史现象称之为“市民社会的辩证法”。所以克洛纳强调黑格尔哲学的“每一页”都包含了非理性主义因素,当不是主观随意的无端夸张。
[12]尽管康德在其历史理念中强调“带有自由和法的暴力”的共和国才有资格称为“真正的公民状态”(参见康德:《实用人类学》,邓晓芒译,重庆出版社1987年版,第243页),并明确地阐明了国家的目的在于保障公民的自由、平等、独立、财产和安全,但我以为,他还没有像黑格尔那样在高度自觉、系统和逻辑上把现代意义上的理性国家表达为普遍法治的真理形态。
[13]德拉-沃尔佩认为:“现代自由和民主有两个方面或两个灵魂:一个是公民的(政治的)自由〔civil(political)liberty〕,它由国会的或政治的民主所建立,在理论上由洛克、孟德斯鸠、康德、洪堡和康斯坦特提出;另一个是平等的(社会的)自由〔egalitarian(social)liberty〕,它由社会主义民主所创立,在理论上是卢梭首先提出,后来由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或多或少作了论述。”(德拉-沃尔佩:《卢梭与马克思》,伦敦1978年版,第109页。引自俞吾金、陈学明:《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流派新编·西方马克思主义卷》上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55—356页)李泽厚先生认为:“康德晚年及以后,浪漫派思潮席卷西欧,一方面是费希特、黑格尔(尽管黑格尔主观上是讨厌浪漫主义的),另一方面是反普遍历史规律的赫尔德尔、强调直觉的雅可比。康德所信奉的启蒙主义终于被逐出思想舞台。康德正好站在这个转折点上。卢梭的‘公共意志’和否定三权分立,可以导致浪漫主义和极权主义,真正典型的自由主义和个体主义的代表应是洛克。”[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修订第六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43页注释③]把康德、黑格尔归属于西方历史—政治哲学的这两种不同的传统之一,为学界的通见和共识。
[14]对整个黑格尔哲学的核心概念“绝对精神”或“绝对理念”的分析与评价,是一个有着重大意义的哲学史课题,因为它实际上涉及对从古希腊(柏拉图)到德国古典哲学(黑格尔)的整个西方传统哲学的分析与评价。我们可以认为,对“绝对精神”或“绝对理念”这样的哲学概念需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和态度,而在缺乏、甚至没有深入研究的情况下,便贸然而不加分析地当作唯心主义抛在一边,是对西方传统哲学的基本精神和基本特征缺乏认识的一种抽象的、独断论的表现。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核心概念“世界精神”或“世界理性”的分析与评价同样如此。而无论是分析与评价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绝对理念”,还是分析与评价黑格尔的“世界精神”、“世界理性”,又都关涉如何对待自古希腊以来直到德国古典哲学的两千多年中一直在起着主导作用的两个世界之内在张力的哲学理念和精神传统。
[15]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423—424页。黑体为引者加。
[16]从总体上可以认为,自柏拉图以来存在于两个世界之间的张力、紧张和对峙这样一种相互关系,到了黑格尔这里得到了全面革新,“用理念建筑现实”、“理念与现实的和解”是黑格尔对这一全面革新的哲学自觉和思想态度。也就是说,黑格尔自觉地打通了理念世界与现存世界之间的桥梁和通道,这实际上是以现代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和价值理念来理解、解释、塑造和建构现存的世界秩序,是黑格尔从哲学的角度对现代资产阶级历史使命的清醒把握。这恰如俞宣孟先生所说:“顶峰的本体论必须使自己坐稳在哲学的顶峰上。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在原理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得到沟通,并使原理世界覆盖全部的现实世界。从技巧上说,黑格尔做到了这一点。……黑格尔企图使自己的哲学‘完成那只有全人类在其前进的发展中才能完成的事情’。这就注定了哲学在一种意义上的终结。”(俞宣孟:《本体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80页。黑体为引者加)俞宣孟先生非常准确地表达了黑格尔关于“用理念建筑现实”、“理念与现实的和解”的基本涵义,以及黑格尔由此所表达出来的巨大历史感和雄伟哲学抱负。
[17]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程志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5页。黑体为引者加。
[18]黑格尔高度清醒地以理念世界的基本原则来反观、审察、批判和建构现存世界的哲学理念,是他对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时代精神、历史必然和资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所作的高度自觉的历史—哲学证明,是从总体历史发展的角度对现代资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和基本原则的普遍必然的哲学自觉。实际上,文艺复兴以来对新兴资产阶级倡导的理性与自由原则的论证一直在进行之中,黑格尔和康德一样,仍然在继续着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特别是启蒙运动所倡导的理性自由的精神追求,并第一次在总体历史形态上对理性自由的精神和原则作了全面的、系统的哲学论证。这一点我们从黑格尔在《历史哲学》、《哲学史讲演录》等著作中对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和现代殖民贸易所屡屡表露出来的由衷的喜悦之情中,就可以得到最清楚明白的证明。因此,对黑格尔在他的历史理念中对两个世界相互关系的自觉而娴熟的运用,我们不能过于简单地把它批判为本体论在现代世界的回光返照。我们只能够说,惟有理性主义的本体论哲学才能够有力地对塑造了现代世界的理性自由的原则作出具有普遍必然性的深刻阐明。黑格尔“用理念建筑现实”的时代已经到来的名言,是以法国大革命和北美独立战争为标志的现代资产阶级按照它的理念塑造现实并取得胜利这一世界历史性成果的哲学写照。
[19]从某种意义上说,黑格尔哲学的终结表征着从总体历史角度、从普遍历史必然性上全面、系统地论证资产阶级世界观和价值理念的时代已暂告结束,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崩溃意味着它的阶级立场和绝对唯心主义(观念论)受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严重挑战:唯物主义、新康德主义、意志主义、生命哲学和原子个人主义等,都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冲击、解构、批判、扬弃了黑格尔主义。但是,这种多方面的严重挑战并不意味着黑格尔哲学的总体历史性和普遍必然性的论证已失去它的重大历史意义。犹如俞宣孟先生所说:“经过马克思主义的批判,黑格尔的本体论是彻底解体了。这标志着西方哲学史上一个时代的结束。没有人再能够用范畴的逻辑推论去构造出统治整个世界的绝对精神。然而,黑格尔的哲学遗产还在清理之中。”(俞宣孟:《本体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80—481页)我以为,从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这一透视视角和解释框架去清理和继承黑格尔的哲学遗产,是哲学史研究的一项重要学术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