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界精神的本质和实现:理性、自由、国家与世界历史
黑格尔从理性历史观的基本原则出发,阐明了世界精神的本质和目的在于自由的历史理念。与此同时,黑格尔还坚定不移地向我们表明了,世界精神的这一本质和目的必然要实现的历史乐观主义信念。
黑格尔从观念论(唯心主义)历史理念出发,认为作为研究对象的世界历史属于精神的领域。黑格尔列举了如下需要说明的三个方面,并由此提出他关于世界历史哲学的核心观念:(1)精神的本质在于自由;(2)自由的发展与“理性的狡计”;(3)国家是自由的真理和实现。
1。精神的本质在于自由:理解世界历史的根本视角
精神的本质在于自由,是黑格尔理解和阐释世界历史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考察和阐明世界历史行程的根本视角和基本原则。
(1)精神、自然、自由、历史:关于世界历史的基本概念与划分依据
在《历史哲学》的“绪论”[1]中,黑格尔首先从精神与物质的比较和对立中来论证精神的本性或本质。与我们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中所看到的观点相比较,黑格尔对物质与精神各自本性的论述是耐人寻味的。在他看来,物质因为有趋向于它自身之外的中心点的趋势,所以它的实体是重力或地心引力,实体不在它自身而在它之外,物质由于它的各个组成部分的相互排斥而总是追求它的统一。但是这样一来,物质就总要毁灭自己而走向自己的反面。这也就是说,物质由于有上述的本性而失去了自由,毋宁说它根本就没有自己的自由,从而也就没有自己的真正的历史。[2]像黑格尔这样一位从绝对观念论(唯心主义)之理性辩证法的能动性角度来审视、论证、规定人的自由的哲学家,自然不会把他所认为的没有自己的实体、没有自己决定自己之自由的物质,作为说明人类自由和世界历史的基本根据。更重要的是,黑格尔论述物质的目的,是为了阐发、说明与它截然相反的精神的本性在于自由:“‘精神’正相反,它刚好在它自身内有它的中心点。它在自身以外,没有什么统一性,它已经寻到了这个统一性;它存在它本身中间,依靠它本身存在。‘物质’的实体是在自身之外,‘精神’却是依靠自身的存在,这就是‘自由’。”[3]“哲学的教训却说‘精神’的一切属性都从‘自由’而得成立,又说一切都是为着要取得‘自由’的手段,又说一切都是在追求‘自由’和产生‘自由’。‘自由’是‘精神’的唯一的真理,乃是思辨的哲学的一种结论。”[4]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在这里,黑格尔在论证了精神自己知道自己、自己决定自己、自己造成自己的本性之后,就立即过渡到精神自由在世界历史上的三个发展阶段,阐明了人类自由在世界历史上的不同历史形态,表明了自由精神的原则在世界历史进程中不断前进发展、不断实现自身的历史主义信念。
黑格尔不仅从精神与物质来说明自由的本性与历史的原则,而且亦从精神与自然的对立这一解释框架出发,阐明自由与历史的内在联系。黑格尔通过揭示精神、自然、自由、历史这几个核心概念的内在联系,阐明了世界精神、世界历史与民族精神的相互关系,并由此展示了世界历史发展的基本环节和存在形态:“世界历史可以说是‘精神’在继续作出它潜伏在自己本身‘精神’的表现。如像一粒萌芽中已经含有树木的全部性质和果实的滋味色相,所以‘精神’在最初迹象中已经含有‘历史’的全体。东方人还不知道,‘精神’——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是自由的,因为他们不知道,所以他们不自由。他们只知道一个人是自由的。唯其如此,这一个人的自由只是放纵、粗野、热情的兽性冲动,或者是热情的一种柔和驯服,而这种柔和驯服自身只是自然界的一种偶然现象或者一种放纵恣肆。所以这一个人只是一个专制君主,不是一个自由人。‘自由’的意识首先出现在希腊人中间,所以他们是自由的;但是他们,还有罗马人也是一样,只知道少数人是自由的,而不是人人自由的。就是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也不知道这个。因为这个原故,希腊人蓄有奴隶,而他们的整个生活和他们光辉的自由的维持同奴隶制是息息相关的……各日尔曼民族在基督教的影响下,首先取得了这个意识,知道人类之为人类是自由的:知道‘精神’的自由造成它最特殊的本性。这种意识首先出现于宗教,出现于‘精神’最内在的区域里。”[5]因此世界历史是根据“‘自由’意识的各种不同的程度”[6]这一根本原则加以理解、规定和阐释的:“东方各国只知道一个人是自由的,希腊和罗马世界只知道一部分人是自由的;至于我们(日尔曼世界——引者加)知道一切人们(人类之为人类)绝对是自由的——这种说法给予我们以世界历史之自然的划分,并且暗示了它的探讨的方式。”[7]黑格尔认为日尔曼民族在基督教的影响下首先认识到人作为人是自由的,北欧日尔曼民族肩负着实现神性和人性、真理和自由的调解的神圣历史使命。从黑格尔历史哲学、特别是法哲学的观点来看,他是把世界历史之成果的现代理性国家这一伦理实体,作为实现人类自由的最大保障。
(2)理念世界与现存世界的内在张力:黑格尔历史理念的一个分析
由此可见,黑格尔把自由意识、自由精神的进展作为考察世界历史的基本概念和核心原则。正是在这里充分显露和展示了他的“欧洲中心论”的历史理念。从只有欧洲才真正意识到自由原则这一历史理念出发,黑格尔无情地拒绝了世界各民族共同创造世界历史的资格,把欧美之外的包括东方世界在内的其他世界,排斥在作为自由精神之进展的世界历史的基本进程之外。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借鉴韦伯的观点来评价黑格尔的这一哲学观念。韦伯在谈到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区别时曾认为,古希腊的国家给予形而上学和社会伦理学的思辨以自由的空间。古希腊哲学派别的内在特性,是以自由城邦的问题为取向,它们的基本课题乃是公民的义务,而不是臣民的义务。与古希腊自由思辨的政治哲学不同,中国的儒家哲学则是以绝对地适应此世为价值取向,拒绝任何形而上学的思辨,而儒家哲学的这一特性恰恰迎合了中国当权者的政治需要。在西方,即便是在罗马帝国内部,也没有任何一个哲学派别能像中国的儒教那样,成功地取得独立性的统治地位。然而,孔子却能够宣称自己的学说是唯一合法的,并致力于确立此种合法性。因此比较说来,西方哲学就无法做到像儒家学说那样,为一个现世的统治者及其官僚提供政治性服务。[8]
韦伯的上述观念亦可以用来分析黑格尔哲学的精神和特征。人们常常把黑格尔哲学说成是普鲁士国家的一种官方哲学,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对黑格尔哲学精神的一种误解,至少也是极为片面的。黑格尔从最典型的形态上继承了自古希腊时代以来两个世界的精神传统,始终不曾忘怀以理性与自由的理念和原则反思、批判、建构现存的感性世界。实际上,黑格尔在他的历史哲学、甚至在他的全部哲学中都始终高举了现代自文艺复兴以来理性与自由的思想旗帜:他一方面以德国哲学特有的思辨形式将理性与自由的哲学主题和时代要求本体化,一方面又从实体即主体、绝对即精神的基本原则出发,把理性与自由的原则活化为、过程化为整个世界历史的核心原则与内在灵魂。因此,黑格尔始终是以绝对理性的眼光来看待社会、国家和历史,或者说,任何现存的事物,包括现实存在的特殊的国家形态(普鲁士国家)在内,都只不过是黑格尔绝对理念、理性国家眼光下的个别案例,都只不过是在绝对精神和理性国家的反思、审视、主导、统领、批判下具有自我否定和自我扬弃的历史发展进程中的特殊的现象形态。从这样一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在黑格尔哲学中被高度自觉地本体化了的理性与自由原则,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批判、规约、塑造、构筑现存的世界秩序,并赋予现存的感性世界以理性秩序与理性本质的、推动现存的感性世界健康发展的理念型式或理想法则。更重要的是,黑格尔笔下的理念—理想范式决不是一种停留于自身的抽象内容,而是一种走出自身并批判和创造现实生活、推动世界历史不断前进发展的强大的精神力量,是使自己客观化、现实化和实践化的内在精神法则。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根本性意义上,黑格尔才从法国大革命和北美独立战争的具有世界历史性意义的伟大事件中,看到了世界精神的基本原则和根本使命已开始成为普照现代世界大地的灿烂曙光。黑格尔非常乐观地认为,他所生活的时代是两个世界由紧张对峙走向和解统一的伟大时代,在这个时代,精神与现实已开始和解(调和),绝对精神作为实体已能够通过它的主体即人类精神来实践和实现自己的原则,即他感到由衷喜悦、并一再津津乐道的“依据理念建筑现实”的世界历史时代已经到来。
正是在上述意义上,我们才有根据地认为,韦伯关于理念世界与现存世界之相互关系的哲学理念,在黑格尔这里提供了一个最自觉、最经典、最具代表性的哲学案例。从这一角度出发,可以说黑格尔历史哲学的特征就在于:一方面,它依据源于理念世界的理性自由的原则来反观、思考、批判和重塑现存世界,它的理念型式和理想原则使它保持了独立于当下现存世界的批判性和否定性的自由品格和思想力量,并由此保持了黑格尔的哲学理念与现存世界之间的足够的、必要的张力结构;另一方面,由于黑格尔对抽象理念和抽象理想的深恶痛绝,就必然促使着他去努力阐明理念型式或理想原则的客观化、实践化的途径,并依据理念原则去规制和塑造现存世界,使精神与现实相和解(调和)、原则与实践相统一(一致)。因此,从绝对精神、世界精神这种普遍的理念型式和理想原则来审视世界历史和社会现实的黑格尔哲学,是以基于理念(精神)世界的理性与自由来审察、批判、塑造现实的世界秩序作为自己哲学的根本原则和使命的。所以马尔库塞才说:“理性的概念是黑格尔哲学的核心。黑格尔认为哲学思维只是以自身为先决条件,历史涉及理性,而且只涉及理性,而国家则是理性的实现。……只要理性被认为是一个纯粹的形而上学的概念,那么,就黑格尔的理念来说,……仍然蕴含着为自由和合理生活秩序的顽强抗争。……黑格尔哲学的精髓是一个由自由、主体、精神、概念等范畴组成的结构,这一系列概念都源于理念。”[9]“黑格尔本人论述了他的理性概念和法国大革命的关系,而且特别强调这种关系。法国大革命已宣布:‘现存的制度除非根据理性的权力组织起来才能被认为是合理的’,以黑格尔的观点来看,法国大革命所带来的历史的决定性转变就是人类达到对精神的依赖,并且敢于使既定的现实服从理性的原则。”[10]“根据黑格尔的观点,法国革命清楚地表明了理性战胜现实的最终力量。黑格尔通过论述法国革命的规律,进而得出理性能够主宰现实这一论断。这个思想包含在构成黑格尔哲学核心的论断中。……与西方哲学传统一致,黑格尔认为这样的客观概念和客观原则是存在的。这些客观概念和原则的总体被黑格尔称为理性。”[11]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内在张力,以自由的理念塑造现实的世界秩序所展示出来的伟大的实践哲学及其精神力量,才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实质和秘密。也就是说,黑格尔哲学的根本问题、内在秘密和永久魅力,不在于辩证法,而在于它的理性自由的理念和原则,在于它始终以自由的理念作为建筑现实、塑造历史的基本推动力量。只有在作为推进和实现自由理念的途径和桥梁、工具和力量的意义上,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才能够凸显它的哲学的价值和功能。[12]
马尔库塞的深刻分析表明,黑格尔历史哲学所由以出发的深厚哲学—文化传统和思想渊源,是西方自古希腊哲学以来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之内在张力的精神传统,特别是自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以来以重建人的理性与自由为核心范式的哲学思想的潮流。黑格尔哲学的特点在于,他不仅继续高举着理念以及由理念所从出的理性、自由、主体、精神等基本原则去反思、审察、批判、重塑现实的哲学旗帜,而且通过深刻的哲学概念、哲学逻辑而把现代世界的这些基本原则进一步理论化、系统化,力图使源于理念的理性与自由的基本原则作为现存世界的基础和根据,并以理性与自由的理念来规约、塑造现实秩序和世界历史。离开黑格尔哲学的这一深刻动机和根本宗旨,把黑格尔哲学所深切关注的以理念建筑现实、从而实现理念世界与现存世界的和解这一自觉的伟大的历史理念,非历史地、抽象地、简单地批判为普鲁士的官方哲学,不仅不够审慎和严肃,而且在根本上远离了黑格尔哲学的精神。我以为,较之前此的哲学传统来说,黑格尔在两个世界的相互关系上倾听、回应了时代要求的深切呼声,并由此实现了时代精神的重大革新:之所以强调两个世界的和解,是因为黑格尔对塑造现实的现代理念和基本原则保持了高度自觉,并把从哲学上阐明这种理念和原则付之于实践的普遍必然性和重大意义作为自己的历史使命。由康德开启的以理性、自由与普遍法治为基本原则的德国古典哲学的革命,实际上只有在黑格尔关于理念与现实和解的实践原则中才得以完成。黑格尔以高度的理念自觉和天才的哲学智慧让理性、自由与普遍法治的伟大的现代原则落实在世界历史大地的孜孜追求和哲学动机,不仅不是保守的屈尊,反而是深刻地展示了用理想创制现实的革命品质。
通过黑格尔关于世界精神的使命和目的的历史性阐述,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在这里得出了在形式上属于历史唯心主义(观念论)、但实质上却包涵着历史唯物主义之现实内容的两个重大而明确的结论:第一,根据实体即主体、绝对即精神的根本原则,认为自由既是上帝的本性,也是人类精神的本性;上帝不仅不是束缚、阻碍人类自由的精神力量,而且上帝的意志就是自由,这一自由通过人类精神的自我意识、自我实现来完成;第二,世界的计划、上帝的最后目的就是人的自由,作为世界精神的核心理念和根本原则,要在世界历史的茫茫大地上不断地实现和完成,这是世界历史从古至今的漫长岁月所努力趋向的根本目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黑格尔关于自由的理念,特别是关于自由理念得以实现的手段和途径问题,都是现代历史发展本身所提出、所要求的核心原则和重大实践问题,是对时代要求、时代精神的深入倾听、自觉应答和清醒表达。[13]
黑格尔为了强调和强化自由原则走向现实的世界大地这一现代原则的哲学力度和根本性意义,他特意自觉地开凿了理性与上帝、世界精神与上帝计划相互贯通的桥梁和通道,在理性目的论与神学目的论内在贯通和有机统一的理论形态中完成了他的历史哲学的论证。这是一个黑格尔自觉实践、但让很多很多人都不满意的一个理论用意,一个“哲学的诡计”。
2。自由的发展与理性的狡计:历史辩证法的独特表达方式
黑格尔反对把理念、理想抽象化,而且他整个哲学人生都在同各种各样的抽象观念作斗争。黑格尔批评亚拿克萨哥拉的奴斯论和基督教的天意说,认为他们都没有把自己的普遍原理用来说明具体的事物。[14]因此黑格尔把理念与具体之间的区别问题,视为影响哲学研究和哲学命运的重大问题:“我一开头就要提请诸位注意这种重要的区别:就是一个概念、一个原则和那仅仅止于一个抽象地掌握的或者达到更进一步的决定和具体的发展的一个真理,彼此之间的区别。这一种区别影响哲学的全部结构。”[15]因此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的任务,就是在具体形态的维度上去说明理性如何统治了世界历史。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认为真理不是停留在作为一个开端的原理上,也不在于一个孤零零的结论里;真理知识是从科学原理出发经过自身的矛盾运动而达到圆满结果的全过程。
(1)理性与世界历史之间的中介:自由发展为一个世界所用的手段
自由作为历史理念的核心内容,作为世界历史的根本任务和发展目标,必然有一个自身具体化、客观化、现实化的过程。自由的历史理念作为自在自为的真理,如果离开历史,便不会有现实的存在。历史理念既是客体,又是主体,所以它能够创造工具、利用工具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就涉及作为世界精神之本质的自由通过何种手段来实现自己的重大问题。在黑格尔看来,既然抽象的理性及其自由不能说明真正的现实的历史,那么就必须在理性与世界历史之间找到一个中介,即由自由的内在观念过渡到它的外在的现象形态:“‘自由’发展为一个世界,它所用的手段的问题,使我们研究到历史本身的现象。自由虽然是一个内在的观念,它所用的手段却是外在的和现象的,它们在历史上直接呈现在我们的眼前。”[16]也就是说,自由的本体必须见之于历史的现象,达到本体与现象的统一。我们只有在这种统一中才能真正地认识自由。而一旦由自由的理念进入世界历史的现象领域,我们会发现什么?
正是在作为理念世界与现象世界之间的那个中介那里,正是在自由的理念展现为外在手段的过程中,我们开始深刻地感受到强烈涌动在黑格尔历史哲学中的那活生生的感性力量和非理性主义因素。在黑格尔那里,理性与非理性之内在关系的巨大张力向我们展示了,没有感性生命的参与、没有非理性因素介入其中,没有本能、欲望的展现,没有追求需要、利益之满足的人类热情,理性就变得苍白无力,就成为抽象的空洞的形式。黑格尔由此向我们展示了推动世界历史前进发展的根本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