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林较真,绝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的,哪怕追到天涯海角都要亲手一枪毙了那小子。——以前小林在警署时,冈崎很清楚他的脾气。因此,唯一的答案只能是:他自己放弃缉拿嫌疑人了。
妈的。小林仰头把酒一饮而尽。那个骗我的混蛋,当年和你入职时差不多大呢,冈崎。真希望你能替代他让我揍上两拳。
随便你啊。等吃完饭了,你怎么弄我都行。冈崎含糊不清地回答。今晚的意大利面被小林加了太多廉价肉酱,几乎将他的嗓子眼堵住了。
小林的枕头有一股烟味,浓烈爽快、引人上瘾而毫无风情可言,跟青山的卧室大相径庭,这就是为什么他更偏爱后者。床也很窄,小林炙热的体温从脊背渗了过来,令他汗流不止。冈崎想,自己只能接受每十四天在此留宿一次,并非全无道理。可即使如此,每到这一日,他不仍然主动沉溺其中么?……
他辗转许久,终于昏昏入睡。醒来已是上午九点,他的胳膊越过身畔沉睡的小林,去拿他扔在衬衫上的手机。
入眼是金子五分钟前的一条短信:
——好消息,我找到世野井恭子了。她确实是黑岛千芳的同班同学,住址在R区下北阵1-5-4。我在路上了,你要一起来吗?
冈崎跳起来去捡地板散落的衣裤,穿戴整齐,拍干净西装外套上的灰尘。他的动静使小林皱着眉闷哼一声。
“前辈,下次见。”他凑近小林的耳朵低语,“祝我好运吧。”
他飞快回覆金子:我十点就到。那里的楼下见。
K城是一个沿海商业小城,具有庸常的战略意义,与颇为此打抱不平的天然地势。在此,人的生命的分量也如水汽一般互相黏附,足以被潮湿的海雾高度浓缩。临海就是山崖,崖后的山陵是一串难以衡量的、青森的钝角。
自打有记忆以来,冈崎就在K城度日。R区位于K城的西北方向,小林家就在R区,这为他及时赶去世野井家提供了极大便利。他庆幸此时是夏季的上午十点,而非别的什么太阳衰弱的时间;否则,空气过高湿度传递而来的阴冷就会刺激他一再拉紧外衣,做出十分笨拙尴尬的姿态。年幼时他每逢换季必然感冒,每逢感冒又时常被遗忘在托管所里,实在是难熬的体验。
光明与热量会稀释水汽。——不熟悉K城的人,对“晴天”往往存有这种误解。而冈崎站在路口打车时,隐约听见了积水迅速蒸发的嗤笑。
据他所知,金子并不算彻底的K城人。她从小居住的村社位于K城与C城交界的山脚,神巫之风盛行。青春期有过丰富巫女履历的金子,仿佛是怀抱着某种宿命来当刑警的。她的座右铭为:人生就是梦幻泡影。
初次听金子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他简直大吃一惊。一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把所谓座右铭直白地宣告于世;二来,字面的悲观意味,让她听起来像是随时会在地铁站台自缢的类型;……
三来,金子对他说这番话的肃穆,仿佛是在对他进行临终关怀。
正因如此,金子与他碰面时抢先告诉他自己昨日陪黑岛一道玩了两小时弹珠,他才会用力揉了揉眉心。他头疼呀。
“黑岛猜到了我们今天会来恭子家,”金子仰望着对面街边那一栋破旧的公寓楼,“还特意嘱咐我,恭子是非常胆小的孩子,千万不要吓到她。”
想不到她有这么贴心的时候。冈崎感慨。恭子的父母都联系上了?
“我昨天打过去,得知他们还在外省出差。电话里只说,我们周末随时去找恭子就行,她会在家给我们开门的。”
“关于黑岛千芳和录像厅的事情,他们怎么说?”
“形容得很极致呢,说是‘恭子唯一的好朋友’。不过,因为他们案发时不在本地,所以并不清楚恭子当晚的具体下落。听起来这家人并不是每天保持通话的样子,可能工作太忙了吧。世野井夫妇两人都是保险公司的重要销售员来着。……”
冈崎若有所思点头:“长期丢孩子独自在家,他们倒是放心啊。恭子大概很懂事吧。”
“千芳和恭子从国中时期开始就是同学了。按她的意思,世界上没有比她更懂恭子的人。”
“她很在意这个朋友呢。但如果要讨论……哦,那个‘找妈妈’的游戏,……她直接来恭子家岂不是更方便么?深夜的录像厅对少女来讲可不算什么安全的地方,那里多的是游手好闲的成年男性。”
“大概那个录像厅对她们有特殊的意义。难道是‘秘密基地’之类的?所以格外熟悉布局的暗道,火灾时也能逃生……”金子摸着下颌思索。
冈崎亲身去过一片焦黑的事故现场,十年难得一遇,连他都差点呕吐。倘若那个小本经营的录像厅真能够遵守法规修建一条安全逃生通道,不,哪怕走廊布局稍微合理几分,象征性安设几处消防装置,也不至于活活困死十一人。
他内心苦笑道:或许根本不该假定黑岛千芳具备任何从常人角度思考的能力。
“好了,走吧。”他最终打断了金子漫无边际的猜测,语气平淡地说。
我们今天见到恭子,就是本案的第一步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