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到隐在冉友身后的付棋鸿身形的那刻,步蘅脑中弦一瞬绷紧。
阿尔山之行后,步蘅曾经同冉友交换过信息,告知冉友她从陆尔恭那儿得知的封疆长辈的名姓,冉友彼时也向她同步付棋鸿的动态,他正横跨万里长空寻果问因。
此刻,于意料外相见,她知道这意味着惦念了数日的事有了结果,那只提起放下又再提起的靴子即将落地。
紧接着而来的是庆幸,庆幸先一步来开门的那个人是自己。
冉友抬臂挡下付棋鸿匆忙提起的往前迈的步子,向步蘅解释:“抱歉,可能你不会喜欢我们这样出现。”
她始终记得当初在律所外偶遇步蘅和封疆时,步蘅对封疆的维护,和步蘅对她透露的,她心底唯恐封疆凭白多失望一次的隐忧。
那种不自觉的“护犊”的心态,是更为年轻的自己的缩影,冉友自是有同理心。
“但这是没办法再多等一个晚上的事。”冉友继续示歉,余光扫了眼付棋鸿连夜转机赶回来,被疲惫和焦急染红的眼尾,本能地想提前再解释些什么,却又在将要发声的瞬间,记起她和付棋鸿如今不过只剩所里那一重师徒关系,不好越俎代庖。
门外的落地路灯浇下大片光晕,光圈边缘恰巧覆在冉友肩头,将她身前与后背割成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她将背后和明处,都留给了付棋鸿。
在国内重逢以来,驯服冉友进入自己的团队以来,付棋鸿毫无为人师、为人mentor、为人领导的尊严,话总被当作耳旁风,向下管理总是失败变成被向上管理。
他总被迫看冉友的背影,看她风风火火冲在前方,看她不断向前。只在自己遭灾遭难流血流泪的时候,能得她回看几眼,认真听他讲上只言片语。
这一次,付棋鸿无意藏在冉友身后,受她庇护,让她代为处理他的家事。
父辈的纠葛骤然在他的逼问下再次掀开,他对很多事觉得抱歉、觉得遗憾、觉得忿恨。
封疆的出现,让他有了跻身长辈的可能,他理应先迈出一步,站在最前面去直面。
可眼下……他全身上下、前后两面都没有任何一条儿能铺陈在冉友眸底的外伤,很难以淋漓热血作苦肉计争夺话语权和决策权。
但正当他试图轻扯冉友袖口,撇开一切谋略伎俩,直白同冉友讲出他的期望的时候,冉友突然回身看他一眼,退后一步,示意他向前。
付棋鸿刚要抬起揪她袖口的手,手心骤然一麻,这麻过到全臂,由手臂蔓延向全身,整个人有一瞬的僵硬。
他不知道冉友这是突然同他有了心电感应,还是突然打算善解人意一次,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成全他的想法的待遇。
付棋鸿机械地从冉友身后越到她身前,可能是他自作多情,但他也不差这一次。
他无法忽视他眼中冉友连背影都透出的浓重关切,轻抬手臂向后勾,覆在她握拳的手上,力道施出复又卸下:“跟友友无关,是我着急。明知不恰当,还是赶来打扰你们。”
他往步蘅身后看了一眼,嗓音从喉咙滑出来俱是喑哑的:“他在吗?”
天幕无星,暗夜沉沉,步蘅至迟拉开挂于门内墙壁上的筒灯,一泓明黄光束倾洒而来,也因此,她这才看到了付棋鸿染着血丝的眸底那搅动暗夜的星亮。
步蘅曾经检索过付棋鸿的履历,知晓他与封疆全然迥异的成长背景和教育履历,可能血缘真的冥冥中拥有无尽的威力?
可以让两个人跨越年龄、跨越地界,不同路不同道,却仍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双让人不忍它黯淡下去的眼睛,何况他们拥有如此相像的一张面庞。
“付律师”,步蘅知道他们如此惶急的出现已经意味着一种结果,可她还是需要一句明确的结论,“能不能请您先告诉我,您要见他,是以什么身份”。
院儿内募得传来嘹亮的犬吠声,小黑似乎才被惊醒,意识到外人闯入,即刻捡起它身为院内嫡长狗看家护院儿的责任心。
除了犬吠,周遭是有那么几秒,因为当事人启齿艰辛造成的空寂的。
“……舅舅”,付棋鸿眸中星亮被霎时氤氲而出的红浇熄,昨日登上返程的航班时,飞机滑行的当口瞥到的那抹艳如泣血的晚霞成了穿胸而出的利刃,至今仍无形地插在他心口,让他胸腔一时灼热,又随后刮起一阵空荡的冷风,“对不起……我是不知道他存在,来得太晚的舅舅”。
在他的世界、他的认知里,孔棠音和孔清玉是两个已过世多年的人。
付酆和孔棠音的分开并不和平,充斥着背叛、出轨,甚至血腥与暴力。为分割财产和争夺孩子抚养权的一番撕扯过后,没有一别两宽,只剩抵死为敌。
他被付酆带离的时候,还处于任谁都能随便提拎的幼稚年纪,而长他十几岁的孔清玉已经升入大学,于邻市寄宿。走得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偷跑回去见她们一面。他答应了孔清玉,家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告诉她的,也拍胸脯主动向她承诺,她不在的时候,会好好保护妈妈。可骤然分离,敲定的诺言未践,全数随风夭亡。
这么多年,他一方面觉得付酆暴戾、偏执,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身畔无人、孤寡可怜,所以他努力同自己的意愿打架,留了下来。
异国路杳,音信时有时无,直到付酆的朋友筹备移民,随房产中介到他们所在的街区看房,一并不经意地带来她们于年内相继病逝的消息。
那一年,在草绿连片的湖畔小屋里,在他整个思绪被噩耗裹缠难以调动的时候,付酆已经第一时间淌了一行泪下来。
坠在付酆下颌的泪,落下去的时候,砸湿的不止冰凉的地板,还有付棋鸿正无声汩血的心脏。
他找回声音后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安慰付酆。
直至昨日,他才明白那是一场精心的表演。
没有“不经意”,没有“哀恸”,那不过是为了诓住他,为了让他确信,为了打消他那些虽然从未表明,却已经被付酆洞悉的待成年后回国的想法的一些演出动作和台词设计。
而他呢?
待他能够独立,待回国,昔年住过的房子早在付酆和孔棠音办理离婚诉讼的过程中便易了主,全无旧貌,亦无旧邻旧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