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再送酒来。”才隔一炷香,里面再度传令,奇怪的是,滴酒不沾的皇帝连灌了无数的酒,居然吐字清晰连贯,丁点不见迷糊。
门外两个内侍拿不定主意,巴巴儿地看向冯秀。冯秀拧眉深思过,抬下巴道:“去拿,动作快点。”
不多时,琼浆至,冯秀亲自端入内,只见皇帝斜着身子,一只胳膊垫在案上,头侧枕下去,朝天的半边脸,微微泛红。踩在遍地零落的酒瓶子上,冯秀心里一团糟,忍不住劝:“陛下,您不胜酒力,就别喝了吧,仔细胃里难受……”
皇帝没有动作,光动嘴,嗓子喑哑不堪:“放下,出去。”
冯秀听得毛骨悚然,但仍是硬着头皮苦劝:“陛下,您的身子真的经不住这般作贱了,奴才求你多为自个儿想想吧!”
“作贱?何来作贱?”歪倒的影子徐徐直起来,一恍惚,冯秀眼皮子底下伸过来一只手,“朕没醉,给朕。”
他没说谎,他也苦恼,为何过去一杯就倒的自己,在一杯接一杯的烈酒浇入肚中后,单嗓子辛辣,脑子却愈加清醒了?他现下的目的很简单,灌醉自己,天昏地暗地睡一觉;仅此而已,为何连这酒都跟他作对?
“出去。”言尽于此,他放弃酒盅,直接口对瓶口,仰头狂饮,好似喉咙里泛滥的只是平平无奇的白水而已。
他油盐不进,冯秀无从劝起,悄悄退走。
月黑风高,这个残春之夜,漫无尽头。
第88章
岑熠一夜未觉困意,极致清醒的这几个时辰,他思绪纷繁,到底是想通一件事:薛柔巴不得他就此消失,那他故意疏远她,最后难过的还是自己。归根究底,是他离不开她。鉴于此,他重新振作,既然她品味变了,不喜欢花里
胡哨的,那便以素净打动她。“来人。”
冯秀在外面守了一晚,兴许是精神紧张的缘故,他现在仍然精力充沛,听见传唤,立刻进去听候差遣。说句老实话,屋里到处躺着瓶瓶罐罐,一股子酒味闷了一夜,很是刺鼻,冯秀竭尽全力才绷住神色。“陛下,您可是渴了饿了?奴才提前叫他们准备膳食去了,想来快好了,你不如先喝口水清清嗓子?”
“不必。”莫看岑熠发丝凌乱,眼底青黑,那双眼却如鹰隼,炯炯有神;他此刻站在窗户边,伸手推窗,任凭清风游弋,“去,把去年进贡的那块和田玉取来。”
他话锋转得过快,且往年的事,冯秀一时脑袋空空,还得麻烦皇帝乜斜着眼神,再次提点:“那块羊脂白玉。”
冯秀反应过来,心想他自来简朴,从不爱摆弄那些金玉之物,身上唯一的配饰便是腰间的玉兰花香囊,那出自芳姨之手,至于年节上贡来的宝物,大半赠给了薛柔,余下的则清点妥当,封存仓库,今儿突然要玉,属实稀奇,不由多问一嘴:“瞧奴才这记性……敢问陛下拿它,可是要打磨成玉佩随身佩戴?若此,您可有设计的样式?奴才一并送到工匠那……”
“给朕就是,何来这些废话。”
冯秀吃了一瘪,心下后悔不已,忙忙着手去了。少顷,携玉而返,彼时书房已然洒扫完毕,干净清爽,岑熠端坐案前,垂眼静观那手一半大的玉石,犹如入定了。
早膳准备妥善,冯秀便出声询问,他却有另外的安排:“她以往乐意看的那些话本子,你给朕弄来,越全越好。”
冯秀一呆,话本子和皇帝组合起来,未免也太古怪了,但还是及时应声道是。
天儿热,薛柔那边又无事可忙,四庆就出去透风,刚到大门,远远瞭见一列人,两两一排,抬着大箱子迎面过来,打头的冯秀不时吆喝两句:“快点,陛下急等着要呢。”
四庆好奇,及队伍行近,问冯秀:“你们这是干什么,这老大阵势?”
冯秀没多心,随口一说:“陛下要话本子看呢。”时间紧迫,不便多谈,冯秀指挥队伍有序而去。
皇帝看话本子?大热的天,四庆打了个寒颤,手心摩擦着肩膀径直回去,迫不及待寻三喜分享这桩趣闻,凑巧被溜达到窗前闲望的薛柔撞破。二人尴尬得不得了,挠头干笑。她却嗤之以鼻:“你们这一咬耳朵,倒叫我记起来,他之前搬过来几箱子话本子,一直闲置着,左右搁着占地方,你们找几个人弄出来,都烧了吧。”
四庆欲哭无泪,暗暗埋怨自己多嘴多舌,又惹她不高兴;三喜稳重得多,温温一笑:“您都没看呢,不如趁这个机会整理出来排遣时间。烧它做什么呢。”
“没用的东西,留着碍眼又碍事,”薛柔口吻平淡,“烧了干净。”她并非冲物,实为冲赠物的人。
左右将薛柔要烧话本子的消息报上来时,岑熠正对着那块羊脂白玉出神,玉质温润,触手生凉,在晨辉里泛着凝脂般的柔光。他指尖刚描摹出一点簪头的轮廓,闻言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抵在玉石上,硌出几道白痕。
“她要烧了?”他眼底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戾气又翻涌上来。
冯秀见他额角青筋跳得厉害,忙垂首宽慰:“陛下息怒,许是殿下觉得占地方……奴才已经让人悄悄把箱子挪到偏院了,只说是清点库房,暂时没烧。”
岑熠猛地拍了下案几,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黑。
“今日烧话本子,明日岂不是要二度烧宫?”岑熠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散落的话本子,一本《鸳鸯记》被带得翻了页,露出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够矫情的一句话。她竟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俗气又无聊的文字上,真是无解。殊不知,伴随着心内的嘲笑,承乾宫兴师问罪的脚步停住了,方才的恼怒亦渐渐平息。他想起自己昨夜想通的事——他离不开她,求和才是目的,若此刻冲过去争执,不过是把她推得更远。
“罢了。”他转身走回案前,重新拿起那块羊脂玉,“烧了便烧了,左右也是些烂俗玩意。”
冯秀松了口气,见他重新全神贯注于玉石,便悄悄退了出去。
岑熠拿起刻刀,想继续打磨簪身,目光却不由自主瞟向那堆话本子。他随手翻了一本,讲的是书生与狐妖的故事,辞藻华丽却空洞,看到一半便觉索然无味。又拿起一本,竟是些才子佳人的酸诗,他皱眉扔开,心里越发纳闷:薛柔当年怎么会对这些东西痴迷?她看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光,有时会对着书页傻笑,有时又会偷偷抹泪,那样鲜活的模样,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他越想越烦躁,无心刻玉。窗外蝉鸣阵阵,树影斑驳,好不聒噪,好不碍眼。
正烦闷间,外廷递了牌子进来,说是乌丹使节已到京郊,午后便要入宫觐见。岑熠揉了揉眉心,起身整肃衣冠,暂且将儿女情长压在心底。
乌丹是北境大国,近年来与中原互通有无,关系和睦。此次使节团由乌丹王的弟弟亲自带队,随行的还有乌丹王最疼爱的小女儿,明珠公主。接风宴设在太极殿,菜式兼顾了南北风味,既有中原的精致点心,也有乌丹的烤羊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