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崇州显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有一次,侍女照例端来汤药。姜雨没有等命令,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伸手接过药碗,动作甚至称得上流畅。她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递还给侍女。整个过程,安静、利落。
纪崇州当时正坐在不远处的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个玉镇纸。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姜雨身上。在她接过药碗、仰头饮尽的瞬间,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意外?或者说,是某种东西脱离掌控的短暂凝滞?那凝滞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深沉平静。但他把玩镇纸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还有一次,他进来时,姜雨正站在书架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排书的书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素色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没有回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仿佛只是单纯地在感受书卷的触感。
纪崇州没有出声,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命令她过来或坐下。他停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似乎在评估,在揣度。暖阁里静得只有书页被指尖拂过的细微沙沙声。
姜雨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烙在背上。但她没有慌乱,也没有立刻转身行礼。她只是极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从容,抽出了一本《经文解注》,然后才缓缓转过身,迎上纪崇州的目光。
她的眼神很静,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没有畏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淡淡的的平静。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姿态既不卑微,也不倨傲。
纪崇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感觉就像精心布置的棋局里,一颗棋子突然自己挪动了一格,虽然无伤大雅,却打破了固有的秩序感。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随即,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份文书看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
日子就在这种无声的、微妙的角力中流淌。
姜雨脖颈上的伤疤彻底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细痕。她不再刻意遮掩,有时高领的里衣微微敞开,那道细痕便若隐若现。纪崇州的目光偶尔会扫过那里,眼神会瞬间沉凝一下,带着对瑕疵本能的不悦,但那不悦似乎又很快被一种“此物已属我所有,瑕疵亦是独特印记”的占有感所取代。
他不再亲自给她上药。侍女们的手法轻柔细致,姜雨也配合得如同例行公事。
她吃得依旧不多,但会按时吃下侍女送来的所有食物。她看书,看得很慢,有时一页能看很久,目光却未必落在字上。她会在窗边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望着外面庭院里被精心修剪过的松柏,望着高墙上四角的天空,眼神平静无波,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平静之下,是她内心的疏离与观察。她不再将自己视为纯粹的受害者,而是将自己抽离出来,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记录者,记录着这座牢笼的每一处细节,记录着纪崇州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纪崇州则在这份平静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的挑战。姜雨的顺从依旧,但那顺从之下,不再是任人摆布的麻木,而是一种……带着韧性的沉寂?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潜藏,让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一眼望到底。
这种变化,让他觉得有些……新奇?甚至……隐隐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兴奋?驯服一只惊恐的雀鸟固然有趣,但观察一只收起利爪、眼神沉静、仿佛在思考如何破笼的猫,似乎……更有意思?
这天黄昏,纪崇州处理完公务,再次踏入暖阁。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给室内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姜雨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有看。她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侧脸的线条在暖光中显得异常柔和,却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
纪崇州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案后。他走到矮榻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投下一片阴影。
姜雨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眼神依旧是那种平静的疏离。
纪崇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她放在膝上的书卷,最后落回她那双沉静的眼眸。他沉默着,似乎在斟酌什么。
暖阁里,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