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崇州走到桌案后,高大的身影被灯火投射在墙上,如同蛰伏的巨兽。他没有看姜雨,目光沉凝地落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叩击声,似乎在思考某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看得懂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姜雨怔住。他问她……看得懂兵防图?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繁复无比的图样。山川走向是基础,她啃噬《水经注疏》时早已烂熟于心。城池关隘的位置,结合前朝地理志的记载,也能大致对应。那些密密麻麻的朱砂三角符号……她曾在某本杂记中见过类似图例,似乎是代表驻军?而黑色的……难道是……
“朱砂三角,是您的驻军点,兵力大小以三角层数区分?”她试探着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干涩,目光紧紧追随着图上那些醒目的红色标记,“黑色圆点……是烽燧?黑色带箭头的细线……是预设的增援或撤退路线?”她指着图上一条蜿蜒穿过山脉的黑色虚线,语气带着不确定。
纪崇州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姜雨。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审视,更有一种……深沉的惊讶!她竟真的能看懂!而且理解得如此精准!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见识!
“谁教你的?”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警惕。
“书。”姜雨迎着他的审视,没有退缩,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摊开的《前朝地理志》和《工物考》,“这些书里有图例,有山川关隘的记载。我……只是将图上的标记,与书里描述的对应起来猜。”她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丝自嘲,“或许猜错了。”
纪崇州的目光在她坦然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兵防图。沉默在书房内蔓延,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他似乎在权衡,在判断。
良久,他忽然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个位于两山夹峙之间的关隘处。那里朱砂三角密集,显然是重兵布防之地。
“这里,砥石关。”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如同在考校下属般的意味,“扼守要冲,易守难攻。若你是守将,如何布防?”
姜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竟真的在问她军务?!这比任何惩罚都更让她感到惊心动魄!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紧紧锁在砥石关的位置。脑海中飞速掠过《工物考》里关于城防器械的记载,《水经注疏》里对附近水文的描述,甚至《前朝地理志》里提到的此地古战场的旧事……
“依山势,在关前隘口外三里处,增筑三道品字形暗堡,互为犄角,以强弩、火油覆盖关前开阔地。”她语速不快,但思路异常清晰,手指虚点在图上关隘前方的区域,“关墙本身,需在现有基础上,于两侧山崖隐秘处开凿栈道,设置滚木擂石机关,由山顶瞭望哨控制,专克攀爬之敌。”
她顿了顿,指向关隘后方一条不起眼的细小河流:“此河名为‘潜溪’,枯水期几近断流,但据《水经注疏》记载,其地下暗河丰沛,与关内水井相通。可命工兵秘密拓宽、加深此河道,并预设闸门。一旦关前吃紧或被围,可掘开上游暗坝,引地下暗河水灌入拓宽的河道,形成护关水障,或……必要时,水淹关前敌军!”
她的声音在说到“水淹”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那是从残酷典籍中汲取的、属于战争本身的冷酷逻辑。
纪崇州的瞳孔,在灯火下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看着姜雨。她站在巨大的桌案前,身形单薄,脸色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泛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专注地钉在舆图上,仿佛那里是她唯一的世界。她提出的方案,并非完美无缺,甚至有些地方过于理想化(比如暗堡的位置选择),但其思路之刁钻,对地利利用之大胆,尤其是利用“潜溪”暗河的想法,简直……匪夷所思!却又精准地切中了砥石关防御体系的一个潜在薄弱点——后方!
这绝不是纸上谈兵!这需要对地理、水文、工事甚至人心都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战场直觉!
“纸上谈兵。”纪崇州冷冷地吐出四个字,打破了姜雨的陈述。但他的目光却并未离开她,反而更深沉了几分,“暗堡位置过于突前,易被拔除。拓宽河道动静太大,难保机密。水淹之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方案的漏洞。姜雨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随即又燃起更旺盛的斗志,那是被专业领域挑战激起的本能反应。她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指点在图上,想要反驳或完善。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珍贵的、染着朱砂墨迹的皮纸时——
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比她更快地按在了舆图上。是纪崇州的手。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温热而极具压迫感,恰好覆盖在她指尖即将落下的位置。
姜雨的动作僵住,抬眸,对上纪崇州深不见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