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姜雨混乱的心湖。
“债主太多,记不清了。”纪崇州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失血过多的虚弱,却异常清晰。他任由军医迅速用烧红的烙铁灼烧止血,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他眉头紧锁,身体因这非人的剧痛而剧烈颤抖,但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姜雨,“北狄的探子,朝中某些见不得光的忠臣,被老子抄了家的余孽,甚至……这府里,未必就干净。”
他每说一个词,都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语气平淡得近乎冷酷。那背后的含义却如同惊雷——他身处漩涡中心,杀机四伏,敌人来自四面八方,根本无需特别指向某个具体的抵抗军。
“一支淬毒的冷箭而已,”纪崇州看着军医将厚厚的药膏敷在狰狞的伤口上,再用绷带层层缠绕,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历经无数生死后磨砺出的、近乎漠然的平静,“算不得什么新鲜玩意儿。”
他是在告诉她:刺客的身份,与他将她卷入这场刺杀本身,并无必然联系。他不是在为她开脱,而是在陈述一个更残酷、也更宏大的事实——他纪崇州的存在本身,就是无数人欲除之而后快的靶子。她在他身边,无论身份为何,都天然地暴露在同样的危险之下。这次的箭,无论来自何方,都只是这无尽杀局中的一次寻常攻击。
这不是安慰,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宣示。但奇异的是,这种冷酷的平常心,却像一道冰冷的泉水,浇熄了姜雨心中那团因恐惧抵抗军身份而熊熊燃烧的烈火。
不是抵抗军……或者,至少,不一定是。她不必立刻背负上同谋或被同胞刺杀的沉重枷锁。
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虚脱和后怕。她依旧蜷缩着,但身体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却慢慢平息了下来。她依旧不敢抬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血腥残酷的世界。
军医终于处理完伤口,纪崇州的半边肩膀和胸膛被厚厚的绷带缠绕,深色的衣衫被汗水和血水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依旧强健却因失血而显得虚弱的身形轮廓。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喘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残余的力气。
书房里再次陷入一种沉重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姜雨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眼神却不再是一片空茫的绝望。她看向纪崇州。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下颌的血痕已经凝固,显得更加冷硬。昏黄的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是一种褪去了暴戾、只剩下疲惫和伤痛的真实。
她看着他那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肩,那里曾经为她挡下了一支致命的毒箭。她看着他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这张脸的主人刚刚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将她从“抵抗军刺客”的恐惧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恨意、屈辱、恐惧、震撼、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眼前这个强大又脆弱的男人所产生的、极其复杂的……悸动?这些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翻搅、碰撞,如同沸腾的岩浆,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最终,她只是默默地、艰难地扶着身后的书架,一点一点站了起来。身体依旧虚弱,脚步有些踉跄。她没有再看纪崇州,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傀儡,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走出了这片依旧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属于纪崇州的权力禁地。
在她身后,纪崇州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消失在门口那单薄而踉跄的背影,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无人能懂的、疲惫而复杂的暗流。那支箭的债主是谁,他终会查清。但此刻,他更清楚地意识到,他与姜雨之间那本就扭曲复杂的关系,因为这鲜血淋漓的一夜,已经被彻底重塑,坠入了一个更加幽深、更加无法预测的深渊。而那只他既想禁锢又想驱使的鹰隼,她的羽翼上,已经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他的血。
沉重的书房门在姜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与苦涩药味,却无法隔绝她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走廊里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裸露的手臂上沾染的、属于纪崇州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一种粘腻的暗红,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皮肤和神经。她靠着冰冷的廊柱,深深吸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悸动和混乱,却徒劳无功。纪崇州那张因剧痛而苍白扭曲、却又在陈述残酷事实时异常平静的脸,以及他肩上那狰狞的、为她挡下的伤口,反复在眼前闪现。
接下来的日子,督帅府陷入一种表面的平静,内里却紧绷如弦。
纪崇州被军医严令卧床静养。那支淬毒的弩箭虽未致命,但倒刺造成的撕裂伤和毒素的侵蚀,加上失血过多,足以让这铁打的汉子也虚弱下来。他半边身子被厚实的绷带层层包裹,行动不便,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卧房或书房里那张宽大的软榻上处理紧急军务。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和隐忍的痛楚,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丝毫未减锐利,只是偶尔在无人时,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姜雨的日子也彻底变了样。纪崇州那句“你负责盯着我喝药”,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地拴在了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她不再是那个被彻底遗忘在角落、只需承受他偶尔心血来潮的驯化的囚鸟。她成为了他养伤期间最贴身的看顾者——或者说,是他恶劣趣味下某种惩罚与观察的执行者。
每天三次,雷打不动。她必须端着那碗黑黢黢、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汁,穿过寂静的回廊,踏入那间充斥着药味和属于纪崇州独特气息的卧房或书房。
起初,每一次靠近都如同上刑。她垂着眼,尽量不去看他裸露在绷带外的结实胸膛和肩颈线条,不去看他因虚弱而略显凌乱的墨发,更不去碰触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她将药碗放在榻边的矮几上,低低地说一声“督帅,药好了”,便退到最远的角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直到他皱着眉,将最后一口苦涩的液体灌下喉咙,她才会如蒙大赦般上前收拾空碗,然后迅速逃离。
纪崇州似乎很享受这种无声的捉弄。他从不催促,只是在她进来时,用那双深邃的眼眸沉默地注视着她,看着她强装的镇定下细微的慌乱,看着她刻意回避的眼神,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接过空碗时那不易察觉的轻颤。他甚至在喝药时,故意发出些声响,或是因药苦而低低地啧一声,引得她不得不抬眼,瞬间撞入他带着一丝戏谑和探究的视线里。那目光像带着钩子,让她心慌意乱,却又无处可逃。
沉默,是两人之间最厚重的壁垒。除了必要的“药好了”、“喝完了”,几乎没有多余的交谈。空气里弥漫着药的苦涩、他身上金疮药混合着汗水的独特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然而,时间是最微妙的催化剂。再坚硬的壁垒,也抵不过日复一日的靠近和某些猝不及防的瞬间。
一次深夜,姜雨端着药进去时,纪崇州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似乎睡着了。昏黄的烛光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褪去了平日的戾气和压迫感,竟显出一种难得的、近乎脆弱的平静。姜雨脚步下意识地放得更轻,将药碗轻轻放下。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叫醒他时,他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里没有刚睡醒的迷蒙,只有一片清醒的锐利,直直地锁定了她。姜雨心头一跳,慌忙垂下眼睑。
“看什么?”他的声音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没。”姜雨低声道,手指蜷缩了一下。
“觉得我睡着了,好欺负?”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像是在逗弄她。
姜雨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沉默地将药碗又往前推了推。
纪崇州没再说话,端起碗,眉头习惯性地紧锁,一口气灌了下去。放下碗时,他闷哼一声,身体因动作牵动了伤口而微微绷紧,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几乎是下意识的,姜雨往前迈了一小步,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扶他一下,又在半途硬生生停住,僵硬地收回。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纪崇州的眼睛。他喘息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那只未来得及完全放下的手上,又缓缓移到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窘迫的脸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他没有点破,只是闭上眼,靠回软枕,声音低沉:“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