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露了破绽,我的人盯上了她。”他顿了顿,看着姜雨瞬间煞白的脸,“但我没动她。”
姜雨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充满了惊愕。
“我让人给她递了句话。”纪崇州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敲在姜雨心上,“‘人已看过,无恙,速离。三日后,断龙涧见分晓。’”
原来如此!姜雨恍然大悟!难怪姐姐会那么干脆地离开,回到那绝境之地!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得到了确切的、关于她安危的消息!是纪崇州……是他故意放走了姐姐,是他用这种方式,安抚了姐姐那颗悬着的心,让她能心无旁骛地回去面对那场关乎生死的抉择!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他强势的招安,他精准地拿捏了姐姐的软肋,他放走探视的姐姐并传递消息……这一切,环环相扣,冷酷高效,却又在冷酷的表象下,藏着对她姜雨处境最精准的理解和……维护?
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海啸,彻底冲垮了姜雨心中最后一道堤防。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踉跄一步,额头几乎抵在了纪崇州撑在书案的手臂上。压抑了太久的哭泣终于冲破了喉咙,不再是无声的泪流,而是带着心碎与巨大释然的呜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姐姐……”她泣不成声,这个名字饱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愧疚、思念、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迟来的、深切感知到的被爱。
纪崇州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命令制止她的软弱。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沉默的山岳,承受着她崩溃的重量和滚烫的泪水浸湿他昂贵的锦袍袖口。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脆弱颤抖的发顶,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掌控一切的平静,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良久,直到姜雨的哭声渐渐低弱,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纪崇州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姜雨。”
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叫她的全名。
“你姐姐爱你,这一点,毋庸置疑。她敢为你闯龙潭,也会愿为你担起一郡之责,换你一条生路。”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而你……”他顿了顿,语气中那份属于统帅的笃定里,罕见地渗入了一丝近乎温和的肯定,“我知道,你也爱她。否则,你不会为她愧疚,为她恐惧,为她忧心。”
姜雨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微微僵住,抽泣声也停了。她从未想过,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对姐姐复杂的情感——那份混杂着自卑、嫉妒,却又根深蒂固的依赖和爱——会被眼前这个冷酷的男人如此直白、如此精准地一语道破。
“至于羡慕……”纪崇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可不必。”
他稍稍直起身,但手臂依旧稳稳地支撑着她虚软的身体。他微微低下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泪痕斑驳、却难掩清秀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没有审视,没有玩味,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看透她灵魂本质的专注。
“姜昭是姜昭,是开在悬崖上耀眼的花,经历风霜,担负重任,令人仰望。”他缓缓道,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不带任何褒贬,“而你,姜雨,你不是她。”
他的手指,带着薄茧和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抬起她低垂的下颌,迫使她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迎上他的目光。
“你是长在岩缝里的草。”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宣告,“无需与花争艳。风吹来时,你伏低身体。霜雪骤降,你蛰伏蓄力。但只要有一线生机,你便能牢牢抓住脚下的方寸之地,坚韧地活下来。”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与战场杀伐截然不同的粗糙的温柔。
“小草不是小花,但小草有小草的活法,小草有小草的韧劲和……美丽。”他凝视着她,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所有的怯懦、自卑和过往的伤痕,直抵她灵魂深处那份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认可的生命力。“你无需做任何人,也无需羡慕任何人。做你自己,活下去,就很好。”
“岩缝里的草”……“坚韧地活下来”……“小草有小草的美丽”……
这些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一字一句,狠狠撞进姜雨千疮百孔的心房。从小到大,她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听惯了旁人“昭公主如何如何”的赞誉,而自己永远是那个被忽略、被比较、甚至被轻视的“小公主”。
她渴望被认可,而当她发现,这种渴望可能永远都无法实现时,她甚至想要抢走属于姐姐的东西,比如牧池……
她习惯了自卑,习惯了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习惯了用嫉妒和怨怼来掩盖内心的渴望。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份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本能,这份被恐惧和懦弱包裹着的、连自己都唾弃的“韧性”,在这个以铁血和冷酷著称的男人眼中,竟会被赋予“美丽”的意义?
这不是敷衍的安慰,而是纪崇州式的、基于他洞察力的最直接、也最震撼的肯定!
巨大的冲击让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她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望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清晰地映着自己狼狈倒影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沉静的、对生命本身顽强形态的……认可。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盆里火星偶尔的噼啪轻响。晨光透过高窗,将空气中的微尘染成金色,也照亮了书案上那份墨迹已干的招安文书,和旁边那碗早已凉透、象征着过往苦涩的药汤。
纪崇州看着她呆愣的模样,眼底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似乎加深了些许。他不再多言,松开了抬起她下颌的手,转而极其自然地,用那只曾握刀染血、也曾给她递过药和糕点、此刻沾染了她泪水的手掌,轻轻落在了她单薄颤抖的肩头。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并不滚烫,甚至带着他惯有的微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重量,仿佛在无声地宣告:风暴暂歇,以后这一方寸之地,由他来负责镇守。
姜雨僵硬的身体,在那只手掌落下的瞬间,奇异地放松了一丝。她依旧茫然,依旧被巨大的情感洪流冲击得无法思考未来,但心底那片荒芜冰冷的冻土,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带着奇异生命力的种子。那颗种子,名为“认可”,名为“选择”,名为“不抛弃”。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额头彻底抵在了他支撑着她的手臂上。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依靠,而像一株疲惫的小草,终于寻到了一块可以暂时倚靠、汲取力量的岩石。
窗外,骊城的寒风依旧呼啸着卷过积雪的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但书房内,药香、墨香与泪水的咸涩气息交织弥漫。恨与爱的坚冰并未完全消融,血与泪的过往也无法全然抹去,命运的棋盘依旧扑朔迷离。
然而,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名为立场与血仇的滔天巨浪,确已被他以雷霆手段强行劈开。而此刻,这方由铁血铸就、却又意外生长出一点温情的囚笼之内,那株自认卑微的小草,终于在穿透厚重阴云的晨光里,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存在的轮廓,并在那片墨色身影投下的、复杂难言的阴影庇护下,寻到了一丝立足的根基、与喘息的可能。
前路未卜,深渊在侧。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弥漫着药味与墨香的寂静里,她不再是无根的飘萍。她是一株被风暴洗礼过、被岩石承认了生命力的小草。而那块岩石,正沉默地伫立着,为她隔开了最凛冽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