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情殇
时光蹉跎了岁月,问流年是否模糊了记忆?
在太学,漫长的寒窗三载,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每当潘岳想到心中的墨菡,他便总会一个人悄然离群,静静地漫步于学院内的亭台、蹊径之间,渺对长空,怅然地哀叹不止……
那年岁末,他从义兄夏侯湛的许昌县府离开后,一路快马去到了谯国的沛王府,也见到了沛王曹纬本人,但他从曹纬口中打探到的消息,却是令他震惊非常又悔恨非常。长兴来此寻墨菡时,墨菡明明就在沛王府,可是阴差阳错,长兴得到了一个错误的消息,而他,则从此永永远远地错过了与墨菡再次相逢的机会。
今日,将是他在太学学习的最后一堂课,也将是他最后一次聆听老师向秀的悉心教诲了。三年来,老师向秀对他一直都是别样的关爱,别样的器重,二人的关系其实早已超越了师徒,亲密得有如知己、恰似父子一般。离别在即,潘岳的内心对这份难得的、浓厚的师生情谊,总不免有些依依难分、恋恋难舍。
“众位学子,三载的时光恰如流水,过的好快呀!今日是我等师生能在一起上的最后一堂课了。此堂课上,我们既不温习《诗经》,也不探讨《尚书》,我想请大家各自发表高论,谈一谈你们对孔圣人的儒家思想以及孔孟之道的看法和理解。”向秀面色颇显庄静地跪坐在他的几案后面,静静地望着他满学堂的弟子们,依然静静地说道,目中的神色总似流淌着一种,难以名状,难以割舍的凝重。
“老……师,我……我认……认为每一种思……想学术都……都是优劣共存的,儒……儒家思想有……有其精……精华的部分,可是糟……糟粕也不少,比如它宣……宣扬以‘仁’为核心,提……提出‘己所不欲勿……勿施于人’,这乃是……它的精华之所……所在。但儒……儒家把‘修身齐家’和……和‘治国平……平天下’混为一……一谈,就显得虚……虚伪了,‘修身齐……家’搞……搞道德至上,的……确有助于使人变……变得高尚,并没有什么虚……虚伪可言,但‘治国平……平天下’若搞道德至上,这虚伪就……就显现出来了,道德败坏也就……就出来了。”左思虽然说话总是结结巴巴,但却异常乐于表现自己,所以自从师生们之间越来越相熟之后,每次回答老师向秀的提问,他都总是喜欢第一个站起身,抢着发言。
“儒学注重‘学’与‘思’的结合,提出‘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和‘温故而知新’等观点,主张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首创私人讲学风气,这乃是儒学的优长之处。”这个站起来发表自己言论的本是欧阳基。
“老师,我认为儒家思想中的‘三纲’理论,强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不完全正确,也是不完全公平的,儒家思想还强调,‘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最后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说,君王不管多么荒唐,作为臣民的我们,就只有忠心的份,绝对不能够进行任何形式的评估,更别说是批判了。这势必会造成一片天昏地暗,君嬉臣愚危家帮,也很容易使得有识却任性之士,平白蒙冤,无辜枉死……”这最后一个起身发表自己看法的便是潘岳,潘岳所讲即他日常所思所想,他不认为,女子就要比男人低贱,所以他把自己深爱的墨菡看得比自己还要重。他不认为,人就一定要分出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所以他一直都视仆人长兴如兄弟。他不认为,做臣子的就一定要绝对服从君上,所以他的言谈话语之中,还一直在暗暗地为嵇康喊冤、鸣不平……
“大家的言论都很一针见血,今日学堂的气氛,令我想起了我与嵇康、阮籍、山涛、刘伶、王戎及阮咸六位友人,昔年间在山阳县的(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竹林之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的情景。孔圣人的儒家思想还规定,男女之间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要“沿男女不大防”,要防到什么程度呢?防到叔嫂不通问,叔叔见到嫂子不能打招呼。还有“男女授受不亲”,我拿样东西给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就不能亲手接过去,如若是从我的手上亲手拿过去,一不小心就要碰到我的手,就要有非分之想了,所以要用一个托盘接过去。对此,我的朋友阮籍就觉得这太不合理了,有一日他的嫂子要回娘家,他就故意站在门口边上跟嫂子聊天,给别人看,他觉得我就非要不接受你儒家的规定。其间,村上有一个十六岁的卖酒的女孩儿,生的比较美丽,阮籍就天天跑到那家酒馆里面喝酒,坐着看那女孩子,甚至有时候喝醉了,索性还躺着看那个女孩子。卖酒的老板开始也觉得阮籍这个人有点儿怪怪的,但是以后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因为他看出阮籍并没有什么恶意。后来那个女孩子短命死掉了,我的朋友阮籍还特意跑到人家的坟上大哭了一场。”
向秀的话讲到这里后,有意地举目,环视了一下学堂内、这些表情各有不同的、他的弟子们,而后才又接着论述他自己的观点,“阮籍如此的举动,如果放在别人的眼里,肯定会笑他疯癫、不正常,可是我却很能够理解他,一个人生于世间,喜欢欣赏美的事物,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如果连美都不懂得欣赏了,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阮籍是一个追求精神自由,把精神自由看得非常重要、非常宝贵之人,他不愿意受束缚,不愿意受礼教的束缚,同样也不愿意受成规的束缚。别人认为应该做的,如果不合他的意愿,他就要反,故而他虽然才学过人、聪明睿智无比,最后也只能落得个一生郁郁不得志……老师今日在这里给你们讲我的朋友阮籍的趣事,并非要你们学他,只是想对你们说,人生在世,不改初心便好,但也要时时处处学会保护自己,随遇而安吧,不然,这样的世道恐怕很难容下我等,如若被人视为‘叛逆’,为人所不容,只怕就要大祸临身了!”
这最后一堂课上完之后,潘岳就将告别太学,回返家乡了。刘蕃、左思还有欧阳基,几位与他同窗又同住一个舍馆的朋友加兄弟,也都将各自返乡、赴任,“三载同窗情意坚,不觉分离在眼前,年少光阴容易过,从此天涯多挂牵。”大家一一挥泪话别,只盼他年有缘再次相聚,也好共叙别后各自精彩的时光。
临行时,老师向秀还特意把自己的爱徒潘岳一直送至到太学的门外,并且言简意赅、意蕴深长地再三叮嘱他,一旦踏入仕途,千万要学会婉缓地做人、为官,伴君如伴虎,宦海风浪多,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能够保持着一颗平常心,能站稳于潮头也要能静然于江湖……
而后,向秀还告诉了潘岳一个、令潘岳听闻之后惊喜异常的讯息,那就是,向秀已然打听到了墨菡的弟弟嵇绍的下落,只是令向秀颇感遗憾的是,墨菡如今到底身在何处,他却依然还是无从知晓。
“老师,弟子多谢您一直把这件事情挂怀在心,今日能够得知嵇绍安然无恙,我已经很高兴了,以后有了机会,我会去看望一下嵇绍的。墨菡她,唉,相信终有一天,我还是能够与她再次相逢的。”
“安仁,勿要伤感,老师还会继续帮你打探墨菡的下落的。此番归家,只怕你探望父母后不久,就要重回洛阳。那贾充本是一个弄臣,又官高爵显,你若在他的幕府中供职,可千万一切都要谨慎从事啊!”原来,临沂侯贾充因为爱惜潘岳之才,早已点名要潘岳从太学学成之后,就可到他的府上任职。向秀因为担心潘岳心底里正义之气太过浓重,耿直之人涉足官场,恐怕就难免要多磨多难,故而别前,他才又蔼言温声地叮嘱了自己的爱徒几句。
司马炎自登基为帝之后,大张旗鼓、四处搞革新,对太学的教育体制也进行了肆意的变革,依照《晋令》规定,考试经过及格者可拜为郎中。晋朝时太学教育体制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朝廷特别为五品以上官僚子弟专设了国子学,形成了贵族与下层士人分途教育,国子学与太学并立的双轨制。在本应最公平的、为家国社稷培养人才的最高学府之内,就把人区分出了高低,评判出了贵贱,门阀制度的森严,阶级等级的分明,封建皇权的至高无上,正可谓是司马炎这个“有道明君”的一大壮举!
潘岳才华济济,人品非凡,又出身官宦儒学世家,三年的学习过程当中,成绩一直都是鲜有能及者,并且和夏侯湛一样,也是以博士弟子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学成回乡,即将赴任洛阳的临沂侯府,可谓人生得意、前途似锦。怎奈相思一缕一直飘飘渺渺、萦绕于心间,寻不到自己心上的墨菡,梦中的红颜,任凭再幻彩多姿的人生,都总似少了那么最最重要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涉足远番为异客,忧心恶水打漂萍。洛阳城内花飞尽,驰过长亭更短亭。
“潘公子,请留步,请留步,潘公子,……”潘岳拜别了老师向秀,和长兴主仆二人刚要跃身上马、启程上路之时,猛然间却听闻到,学院外拥拥簇簇的人群之中,像是有人在高声地呼喊着他。他赶忙牵着马寻声望过去,才见,原来竟是自己义兄夏侯湛的仆人富安,带着一个和他一样满身衙役打扮的少年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富安,你是几时来的洛阳?我的兄长他一向可好?”潘岳热情地和富安打着招呼,寻问、关心着他自己的义兄夏侯湛。
“潘公子,我家公子他……还好,此番就是公子特意打发我前来,看望潘公子的,我家公子得知潘公子近日将要回乡省亲,便命我前来迎请潘公子到许昌一聚。”富安笑语爽朗。
“好啊,当然可以,我本就正想着,顺路去看望一下义兄呢。那我等就一同上路吧。”潘岳欣然答道。
“好的,潘公子。”
话语完毕,潘岳、长兴、富安及那个随行衙役一行四人,便一同打马上路,乘清风、染路尘,径直奔着夏侯湛的许昌县地界疾驰而来。
自从墨菡离开许昌后,花开花落、年华匆匆,转眼间已是两载有余,夏侯湛每日里除了去衙门坐堂,按部就班地处理一些日常公务,判断一些鸡零狗碎、乌七八糟的案子之外,他的生活早就已经变得,恰似一杯融不进任何甜情蜜意的白开水,索然无味。
后园的正房里,住着他的美貌娇妻司马文萱,尽管他在心理上也承认,司马文萱算得上貌美、贤淑,身为堂堂司马氏的公主,对他却一直都是恭顺非常,礼待非常。可夏侯湛却从来都做不到给予其相应的恭顺和礼待,根本就不把这位皇家的女娇娥,放在眼目之中,他的表现,就如他自己一直对墨菡所讲的,除了墨菡,他不会再对任何一个女孩子提起兴趣、动了感情。更何况在他的眼里、心中,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女子可以美过、好过他的墨菡。墨菡狠心地离开他走了,不知道去向何处,他便把这股子怨愤迁怒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司马文萱的身上,他武断地认为是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多事的司马文萱,变向地赶走了他深爱的墨菡,所以,他就再也不去淮南,也从来都不和司马文萱亲近。然而司马文萱常日里所展现出来的情态,也还真如她自己所言那般,她此生只爱夏侯湛一个,哪怕只是每日里仅仅能够看到他,她就会很满足。夏侯湛未曾料到,也想象不出更不能理解,司马文萱贵为当今皇室的公主,居然可以长期忍受他的肆意冷落,心甘情愿地陪他一起,耗费着青春的大好时光。
夏侯湛每当想起便会万分悔恨,自己那日在追赶墨菡到达那片树林外面时,没有走进林子里去找寻一下,只是徒然地隔空呼喊了一遍又一遍。他怀疑墨菡当时,应该就是躲藏在那片葱郁的树林之中,所以,他寻墨菡不着,失意万分、痛苦万分地返回县衙后,随即便派遣手下的衙役举着刀斧,把城外十里处的、那片长势茂盛的树木全部都给砍光殆尽了。
墨菡刚刚离开他的那段时日里,夏侯湛也曾把公务委派给副县守文衡暂时代管,而他自己则亲身带着富安一起,驰马去至墨菡的家乡和沛王府,苦苦找寻过墨菡,可是最终,却都是无功而返。墨菡已似云霞隐匿于蓝天,明珠沉睡于水底一般,娇颜远去,只留下淡淡的幽香,无时无刻不在迷醉着夏侯湛那颗苦淡万般的心,迷醉着他平日里无限乏味且又无限空洞的落寞时光。
墨菡的人已然不在许昌了,可是许昌县衙后园里,墨菡寄居过的那间屋子,夏侯湛却一直都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更别说是居住。他吩咐府上的丫环,每天都要把那两间曾经属于墨菡,也必将永远只属于墨菡的屋子,干干净净地打扫一遍,屋里的摆设、布置,也依旧总是保持着墨菡在时的样子。每日晚间从县衙回来后,夏侯湛都会一个人默默地走进这间房中,静静地跪坐在窗边,跪坐在那张墨菡经常于其旁侧读书、抚琴的桌案之畔,静静地回想着他与墨菡在一起时的一重重、一幕幕、一丝丝、一点点的往昔岁月……“美人在时花满堂,至今三载留余香。”不知多少次,也不知多少遍,夏侯湛手捧墨菡给他留下的那封信箴,默念着、诵读着,那溢满了深情的十六字留言。端详着、欣赏着,墨菡那娟娟秀秀、异常美妙的字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夏侯湛为了与墨菡的这份真情却是弹得不轻、恋得不轻,思兮念兮、寸断肝肠……
爱情是神圣的,也是自私的。夏侯湛在把自己深陷于迷茫无措之中时,甚至不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墨菡是否还想着潘岳,去找潘岳了,可他又深知墨菡的为人,又十分确定断然不会。墨菡曾对他说,自己此生注定与红尘无缘,必将孤独终老。那墨菡到底去了哪里呢?人世茫茫、天地茫茫,墨菡又到底在何处安身呢?夏侯湛想到义弟潘岳,今春也该从太学学成,返归故里了,一来他想聊表一下义兄牵挂义弟的情谊,二来也想迂回着从潘岳的口中探问一下,未知他可曾知晓到墨菡的下落,故而他口提面命又嘱咐了再三,才派遣富安代表他,去至太学接迎潘岳前来许昌,兄弟二人也好借机团聚团聚。
潘岳到达许昌时,夏侯湛早已在以前他救下墨菡,初识墨菡之时,带领着墨菡她们几人去到过的那家酒肆之中,等候潘岳,二楼的雅间清静、排场,又便于饮酒、聊天、会客谈心。
“兄长在上,弟安仁这厢有礼了,……”潘岳见到夏侯湛后,依然是规规矩矩、有板有眼地给自己的义兄行了一礼,而后便一把拉住夏侯湛的手,兄长长、兄长短地亲热个不够。
“贤弟免礼,你我弟兄自那日匆忙一聚,又有两载未曾见面了,贤弟是越发的成熟、俊逸了!”夏侯湛的面上也丝毫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他笑着携手潘岳一同在席间落座,长兴和富安两人则各自站在自己主人的身后,看着这两位美如白璧的俊公子推杯换盏、浅斟低酌,听着他们诗书满腹、才气过人的年轻少主,意犹未尽、款款而谈。
“贤弟,愚兄听闻,临沂侯贾充对贤弟颇为赏识,贤弟如此年轻就将进到侯府做事,可谓前途不可限量啊!”夏侯湛举杯看向潘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