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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岳走了,回了琅琊家里,忧伤满怀、忧郁满面……夏侯湛依然还是把他的义弟一直送至到许昌城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拱手回马而归,同样也是满怀的忧伤,满面的忧郁……
独在异乡求学的儿子潘岳,学成而归,并且又颇为锦上添花、好上加好的,被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临沂侯贾充,主动聘为府上幕僚,这可是完全合乎而又完全出乎潘岳的父亲——琅琊太守潘芘的臆度和猜想的。但是不管怎样,这都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故而,今日的太守府里,花儿含笑挽翠柳,池水清流逐余晖。阖府人等个个兴高采烈、欢天喜地,一直都在忙来忙去地打扫庭院,清洁回廊,布置华美的房间,准备丰盛的宴席,为大家心中前途无量的美公子潘岳,接风洗尘。
潘岳披着一身霞彩夕照迈步走进府门时,看到母亲依旧还是喜泪难抑地,带着两个弟弟潘豹和潘据,正站在大门以内望穿秋水、盼儿归来。十三岁的大弟弟潘豹,已然长成了像哥哥一般的如花少年,比起前两年时要安静、懂事了很多。九岁的小弟弟潘据,则依然还是童心未泯,蹿着、跳着的稚嫩、顽皮。见到久未谋面的至亲骨肉,潘岳的心情当然也是激动万分、怡悦万分的。此次归家,潘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保持着一种不苟言笑、威然、冷严之态的父亲,竟然也加入到了等待他、欢迎他的队伍之中,于母亲身畔静然而立,微笑满面、慈祥满面地看着他。
“安仁,你可算是回来了,真是想死母亲了,这次,一定要在家中多住些日子,再回返洛阳的临沂侯府。”家宴的席间,邢氏夫人一边亲自起身,给自己心肝似的儿子添饭夹菜,一边还口不住声地竟自寻长问短,要求儿子此番一定要在家中多多住些时日,才可再次离开。
“母亲,儿一定谨遵母亲之命,在家中多陪陪父亲和母亲!”潘岳停箸举目、真心诚意地回答言道。
“安仁,母亲听闻,你在太学结交下了许多朋友,还与一个唤作夏侯湛的公子结为了异姓兄弟。这很好啊,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儿本就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
“母亲,孩儿的几个同窗室友都与儿交情深厚,尤其是儿的这位义兄夏侯湛,他本是当年征西将军夏侯渊的曾孙,文武全才,又颇重情义,且早在两年之前就已被朝廷加封为许昌县守,治理地方颇有些建树。儿那次在太学病重之际,都是义兄他亲自请郎中,煎汤熬药的照顾孩儿我。”潘岳每当向父母描述起自己的义兄夏侯湛时,便总是眉飞色舞,满口都是溢美之词。
“是啊,我儿能拜得一位这样的义兄,也真是好福气呢,听长兴讲,那夏侯公子生的,也是世间少有的英武,他们夏侯家本是豪门望族,世袭爵位,我儿以后有这样的义兄帮衬着,可真是如虎添翼呢!只是安仁哪,你那次因为墨菡小姐生了那么重的病,且又是一人孤身在外,母亲在家中闻知后,不知有多担心你呢!”
听到母亲提起墨菡,潘岳的心只倏忽之间就蓦然一阵酸楚满怀,任凭再美味、再可口的佳肴,都突然间变得滋味全无,香意尽失,再也难以下咽,“母亲,儿我吃好了,想先回房休息一下,恕儿就不再奉陪父亲母亲了。”潘岳淡淡地说完后,便淡淡地先行离桌,独自一人穿过回廊,绕过曲径,闷悠悠、意倦倦地,回了他自己西面庭园中的卧房。
邢氏夫人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引起了儿子的伤心事,转过头来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潘芘则冲她递了个眼色、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碍的,言说到,先且让儿子独自静一静,等过会儿吃罢了饭,再去看看儿子,多劝说劝说他,也就没事了。
潘岳回到自己的屋中后,神思倦怠无限、表情茫然无限地,跪坐在了窗下的桌案旁,从怀间掏出那年金秋,墨菡秋波婉转、粉面含情、羞羞答答递到他手上的,那块用以定情的兰花绢帕……自从那之后的次年春季,他去谯国的大牢,探望过墨菡之后,一别四载,他就再也寻不到墨菡的芳踪,打听不到有关墨菡的任何、哪怕再微乎其微的信息了……关山万里、天涯茫茫,墨菡她到底去了哪里?
潘岳失意、落寞而又愁苦无限的点点清泪,似静谧的夏夜里,“滴滴答答”滴打在青翠芭蕉上的细雨绵绵,无声无息地浸润了那方洁白的绢帕,浸润了绢帕上那朵嫩绿色的、栩栩如真的兰花。心内止不住声声探问昔日的红颜,“墨菡,难道你把潘岳给忘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来我的家中寻我、找我、依靠我?”
静寂朦胧、夜云暗淡的窗外,草色遥看,晚风低沉,花影斑驳映烟杪,万籁无声天际空。
“安仁,你休息了吗?母亲想进来看看你。”潘岳就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形与影相互慰藉,在屋中窗下默然无意地独饮忧苦、独遣伤怀,不知不觉间,便已进入了昏昏的人定时分。就在这时,他却听到门外果然又如他所料、所想,所期盼的那般,飘来了母亲那关切而又蔼然的声音,如春风化雨,如雪天送炭。
“母亲,母亲如何还没歇息?儿我……挺好的。”潘岳起身打开了房门,心滚热潮,面含感恩。
“安仁哪,母亲知道晚饭席间,自己无意之中的一句话,又惹得你伤心难过了,母亲不放心你,特意过来看看你。安仁,不是母亲心狠无情,不讲道理,听母亲一句劝,你就放下与墨菡小姐的这份感情吧。整整四年了,墨菡小姐音信全无,看来你们两个,终归还是有缘无分哪!”邢氏夫人迈步进到屋中后,并没有落座在一旁,而是静静地站立在窗边,她自己儿子的身畔,望着儿子那张极致完美却总是盈满愁苦的侧颜,暖心暖语地宽慰着、劝说着。
“母亲,可儿我就是忘不了她!”潘岳的眼眸之中,依然还在溢荡着一种无法释怀的坚定。
“安仁,这感情之事,真的是要讲求缘分的,有缘又有分,才能成夫妻。”
“母亲,您已然劳累了一整日了,就早些回去歇息吧,莫要再为儿我操心了,……”潘岳话语说完,便神色漠然万般地又回坐到了窗下的桌案旁,抬头仰望着窗上细纱间,那飘飘摆摆的风形枝影,那凌乱在窗纱上的凄白的月光,表情淡漠不再言语。
“安仁,……”邢氏夫人还想再继续劝说自己的儿子几句,但看着儿子满面的倦意,满脸的怅然,她也就只好缄住了口,敛住了心,因为她心知肚明,即便此刻,她有千言万语的金石之言,充斥进儿子的耳间,儿子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应和改变。于是,她也就只得怀揣着“无奈”,放下所有,连声叮嘱了儿子几句“要好好休息,勿要多思多念”。之后,才默然无意地轻叹一声,转回身去,慢步出门,在丫环柳烟和幻雪的陪伴下,回到了她和潘芘夫妇俩所住的楼阁——轩雅阁。
轩雅阁内,偶烛施明、祥和温煦,潘芘此时也看似正有心事在怀,已踌躇在室内许久了。
“你看安仁他,还是忘不了那嵇康的女儿吗?”邢氏夫人刚刚走上楼堂,迈步进到屋里,她的丈夫潘芘就单刀直入地,直接切入正题。
“是的,他还是那样,看来我们想要让儿子另娶她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邢氏夫人面带愁容、声音淡淡。
“唉,可是前些时候,我再次见到杨肇大人时,他还又特意对我言及此事,人家的女儿待字闺中,已然十八、九岁了,咱家安仁也过了弱冠之年,是该迎娶的时候了!”
“可安仁他……老爷,安仁他可是个死心眼儿,强扭的瓜,不甜,到时候安仁若是慢待了人家,咱们可不好收场啊!”邢氏夫人话粗礼不粗,满面一副一策难出的表情。
“你方才可曾对他提及过,我早就为他定下亲事之事?”
“没有,我怕儿子接受不了,一口拒绝,故而,就没敢对他言讲。”
“唉,你呀,就是这样的优柔寡断,不管怎样,我们总要给人家杨肇大人一个交代吧?依我看这门亲事,做肯定是要做的,只是安仁这边,多劝劝他就行了吗。反正那嵇康的女儿,不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安仁也不能总是为了她,而白白地耽误着自己呀!”
“可是……唉,老爷,我真的舍不得看到儿子难过!”邢氏夫人话到此处,眼眶间微红渐起,慢慢地开始有些湿润了。
“你呀,就是平日里太娇惯自己的儿子了,男人大丈夫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总是这样沉溺于儿女私情,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大事情来?”
“老爷,我看这件事情,要说还是你自己去说吧,我只管帮着你劝儿子就好了。”
“那好吧,就明日,明日等我回府后,你叫他单独到厅堂来见我,我明着对他言讲,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