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弟妹盛情,看弟妹身子多有不便,还是早些回后房歇息吧,愚兄与安仁略叙一下离别之情,也就要早早地返回许昌了。”
“贤兄难得来至家中,怎可匆匆就走,已然快要午时了,我即刻就去吩咐厨下,让他们为贤兄准备午饭,……”杨容姬的身子确实不方便跪坐,她在离开厅堂之前,还特意诚恳地挽留着夏侯湛。
“对呀,兄长,愚弟略备美酒,为兄长接风洗尘,你我弟兄定要好好畅叙一番,不醉不休!”潘岳将身体挡在厅堂的门口,一边吩咐着长兴也去催告厨下,赶快准备丰盛的午餐,一边即恳挚地笑着把夏侯湛拦回了他自己的座位。
“那好吧,承蒙贤弟和弟妹盛情,愚兄就不再推辞,正好愚兄还有好多心里话,要和贤弟一起畅谈畅谈。”潘岳夫妻再三款留,令夏侯湛却之不恭,便只得重新回到座位上坐定。
“兄长,弟听闻,兄长在随着汝阴王大军攻打祸乱边疆的鲜卑秃发树机能之时,屡立战功。朝廷已加封兄长为平西将军兼领冀州军事,未知兄长此番前往许昌,可是要去接着嫂夫人,一同去到冀州任上吗?”酒席宴上,潘岳首先起身,举杯敬向夏侯湛。
“哪里,贤弟,击退那树机能,完全是汝阴王指挥得当,三军将士之功,我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况且我本无心升迁,去出征打仗,也不过是想为边陲百姓尽些微薄之力。故而我已推掉了朝廷所封任之职位,照旧还回许昌做我的许昌县守。”夏侯湛话语淡淡,表情淡淡。
“兄长,弟多有不解,记得当年在太学读书之时,兄长是何等雄姿英发、志存高远,如今兄长这般年轻便立下如此之赫赫战功,却为何要甘心退却,依然回到许昌任一县之县守呢?”潘岳的眉宇间闪过片片疑云迷雾,疑惑难解地停住了自己手中的杯盏。
“贤弟有所不知,愚兄在许昌为官多年,已对许昌有了很深的感情。”夏侯湛话语虽扑朔,但意味却很深沉。
“哦,看来兄长果真是个颇重情意之人!……”潘岳抬脸静静地看了夏侯湛一会儿,见自己的义兄依然还是那样的英姿倜傥、气宇盖世,却不知为何,面上总是比往时多了一份看似浅淡,却又深挚得仿佛永远都难以挥去的哀伤。
“贤弟,愚兄真是羡慕贤弟夫妻,鹣鲽情深,伉俪贤美,而且看样子时隔不久,贤弟就要当上父亲了,愚兄祝贺你!来,我们干了此杯!”夏侯湛面上带着微酣的酒意,起身举杯恭贺着他的义弟潘岳。
“谢兄长,愚弟先干为敬!”夏侯湛说这话时,潘岳的心里突然间就涌起了一份莫名的酸辛,忽而又想到了墨菡,“兄长有所不知,愚弟我真是一言难尽哪,只叹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一切都只能随缘随分了!”
“贤弟,贤弟多心了,愚兄话语没有弦外之音,是真的想祝福你!”夏侯湛再次举杯安慰着潘岳,“贤弟,愚兄不能再饮了,还要继续赶路程呢,愚兄酒饭都已用好,就先和贤弟告别了,你我弟兄如今相隔也不算远,日后若有机会再相聚畅饮吧!”夏侯湛话语落地之际,便随手放下了酒杯,起身离桌,要告辞上路了。
“那也好,弟就不再强留兄长了,弟当亲送兄长出城,……”潘岳说完便也站起身来,随着夏侯湛一起走出了厅堂,披好斗篷、跃身上马,把夏侯湛和几名随从一直送到了河阳城外数十里地之遥,才依依告别回府。
次日晚间,夏侯湛便回到了许昌,回到了他早已熟络,早已舍不开,留下他许多美好回忆和眷念温情的许昌县衙。
“公主,咱家姑爷回来了,县守大人他得胜回来了。”随着采玉一声高兴地禀报,司马文萱的心便止不住“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慌忙对镜整理妆容,带着采玉、映荷两个贴身婢女,匆匆地奔往了府门的方向。
司马文萱娥眉蕴着笑意,眼波淌着柔情,一路湘裙飘洒、环佩叮当,心蕊绽芬芳,激动难抑制地,刚刚赶到前厅以外的回廊上时,恰巧就望到她自己的夫君夏侯湛,正自甩镫离鞍、下马进府,于是便紧走几步上前,柔柔地笑着和夏侯湛打了声招呼,“孝若,你可回来了,一路上多有劳累,你可曾用过晚饭了?我马上吩咐厨下为你准备些汤饭吧!”
“不劳你费心了,我已在城中的酒肆用过饭了,……”夏侯湛健步入府之时,只冷冷地回复了紧随在他身侧的司马文萱一句,略微地看了一眼总是对他情深意切、殷勤体贴的妻子,便不再说话,转回身去征尘不洗地,带着随从富安,径自先回了他自己的书房。
将近四年的时光都已经悄然从指尖溜走,春华秋实,岁月,年年都是华彩的篇章。而司马文萱面前的夫君夏侯湛,却依然还是冰山一座,陌路一人。司马文萱曾经为此忧愁伤感、彷徨迷惑了足足有两载之久,却还是傻傻地无可奈何、计无所出。夏侯湛酒醉或者心情烦躁,总之是不太清醒之时,偶尔也会“光顾”一下她的卧房,与她激情缠绵、云雨一番。可事后,却仍然还是对她冷若冰霜,没有一句温柔甜蜜之语馈赠给她,更别说与她浅聊私语,说些小夫妻之间的知心话了。以致后来,司马文萱便开始不正常地总是期盼,期盼着哪一日夏侯湛能够喝醉,能够不清醒,因为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会来找她,才会和她温存。她一个堂堂司马氏家族的公主,仿佛已然“沦落为、下贱到,”宁可作为他发泄情欲的工具。
司马文萱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夏侯湛在梦中激烈地呼唤着“菡儿,菡儿,……”“菡儿”到底是谁?她很想弄清楚,很想知道,这个扎根在她心爱的男人的心里,横亘在她们夫妻之间、阻挡着他真心爱她的这个“菡儿”到底是谁?后来,经过五次三番,诚恳地、婉转地寻问,她才终于能够从徐大娘的口中得知,原来她爱慕已久的夏侯公子,爱恋已久的夫君夏侯湛的心内,老早地就住进了一个女子,并且刻骨铭心,始终不忘。而这个女子,她却并不陌生,竟然就是她唯一的亲姨母的外孙女,是她一见到后就喜爱得不得了的外甥女,是无论她怎样打扮、修饰,似乎都没法和她媲美的,她自己口中声声赞叹不已的“天下难觅的绝代佳人”——嵇墨菡。
司马文萱在得知这一切之后,也曾觉着自己好生残忍,生生地“逼走了”早已无处投奔、只身飘零在外的墨菡,只因为她事先并不知道,所以才横插一脚,夺走了本该属于墨菡的夏侯湛。
司马文萱总是刻意地给自己寻找着无数条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不知者不罪”。可是,她是那样的爱夏侯湛,她自从看见他,就认定了自己此生非他不嫁,如若她事先果真知道,夏侯湛爱的是墨菡,她会因为良善,因为墨菡是她姨母的外孙女而放弃夏侯湛,放弃自己的爱吗?爱是最自私的,恐怕她根本做不到那样大方,如若她能够把爱转让,那就只能说明她还是不够深爱夏侯湛,爱得不够至死不渝。可她明明知道,她对夏侯湛的爱,岂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至死不渝”就能够完全清楚地表述明白的!今生今世,除了夏侯湛,她宁可终身不嫁。既然事已至此,那么夏侯湛就必须是她的,尽管她得不到他的心,但她却得到了他的人,她终于可以这样每天都能够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守着他和他共同住在一个园子里,共同感受着这个园子里每天发生的一切琐事,共同经历着这个园子里每年每季的斗转星移、气候变换,从寒冰满地到春意阑珊,从花开花谢到落叶飞雪……虽然他很少和她同房,但毕竟她还能够有希望等到,哪怕一年当中就才只有那么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也会很满足。夏侯湛去出征打仗,远赴凉州将近两年的时光,她看不到他的身影,便总是替他悬心不已,经常被缠绕于心头的噩梦无端惊醒。也正是在这些分别的时日里,她才更加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感悟到,夏侯湛不在她身边的日子,该是怎样的苍白无趣,怎样的度日如年。
司马文萱心情不好时,也常常会莫名地感到沮丧,想着自己虽生长在皇族,高贵无限,享有着世间的荣华,倍受母亲和哥哥的娇宠,可却生活得如此凄凉,爱得如此惨痛。她甚至有时不得不暗暗地羡慕墨菡,羡慕她虽然失去了父母,没有了家,没有了一切,可她却如此深刻地得到了一个这般出类拔萃,这般耀目绝伦的男人的心。而她自己,除了富贵荣宠,除了虚无缥缈的尊贵地位,都不知道她还拥有着什么,剩下了什么!整整四载了,她都没有能力、更没有魅力去捕获,去挽回,她挚爱的男人的心。
夏侯湛在书房向富安寻问了一些他离开许昌出征作战之后,副县守文衡代管之时,许昌可还太平无事的事情之后,觉得县里所有的事务安排、处理得都还算妥当,便吩咐富安先且回去休息,他自己则也孤独万分地,一个人默默地回了卧房。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夏侯湛只觉自己的屋内是如此的清冷,烛光是如此的悲情,走到床边,摊开被褥,又觉被褥是这般的冰凉,凉得他根本就不想躺身上去。墨菡已经离开他好几年了,可是墨菡的娇容、墨菡的倩影,墨菡的一切的一切,却仍旧还总是别样清晰地萦绕于他的脑海心间。此生,除了墨菡,他觉得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可能再走进他的心,所以他就只能倔强地选择与寂寞和幽凉作伴,一个人孤枕独眠,一个人黯然神伤,一个人独对孤星,独望冷月,独叹独哀……叹神思袅袅、哀心内寥寥。
在义弟潘岳的家中,他看到潘岳早已笑对人生,抛却了过去,接纳了别人,而且看起来夫妻还很和睦恩爱,可为什么自己就是做不到,就是忘不了墨菡。司马文萱虽是司马家的女儿,但她的为人看起来,与她那些狠毒、残忍的哥哥们好像大有不同,也许并不比自己义弟潘岳的妻子差,可自己为什么就是那样地排斥她,甚至恨她,恨她的出现,恨她间接地“赶走了”他此生最爱的,那般流落无依、凄楚可怜的墨菡。在他的心里,司马文萱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却还要来肆意地抢走墨菡仅剩下的、唯一的幸福,所以,他就是不想让她得偿所愿,不甘心自己的人生被别人、被司马家摆布,他要替墨菡、替自己讨还个公道。虽然长此以往,苦着的不仅仅只有司马文萱,还有他自己,可他却宁可这样苦着,也不想从心理上就接受司马文萱,尽管他深知司马文萱很爱他,非常地爱他,心甘情愿地为他独守空房、虚度光阴,可他却根本就不想被她的爱感动,从而顺理成章地接纳她。
自从墨菡不告而别,芳踪难觅之后,夏侯湛的夜十有八九都是这样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地渡过的,清苦却无奈的泪水有时候也会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毫不留情地折损着他这顶天立地、堂堂男儿的要命的尊严……为了让自己能够从忧伤中暂时走出,暂时忘却心头的愁苦和悲凉,他便会经常早起在晨风中练剑,晚间辗转难眠之时也会猝然起身到月光下耍刀,让自己内心压抑着的所有的不甘和愤懑,全部都在练武的过程中随着满头、满身的汗水流溢而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让自己那郁闷难捱的心境,稍稍的得以轻松和释然……
今晚也不例外,虽然夏侯湛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疲惫、困倦,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想躺到那张冰冰冷冷的床上去,因为他真的很惧怕那种漫无边际的孤独感……
“孝若,你休息了吗?我想进来看看你可以吗?”夏侯湛听到门外传来司马文萱的声音。
“我很好,你回去吧。”夏侯湛没有开门,只从窗口处送出了他严词拒绝的冷冷之声。
“孝若,我只想进来和你谈谈心可以吗?你打开门好吗?我们已经快两年都没有见到了,……”司马文萱的声音依旧温婉。
夏侯湛无奈,只得顺手打开了房门,人却站到距离司马文萱很远很远的地方,背对着她言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司马文萱从婢女采玉的手里接过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莲子羹,她把托盘轻轻地放到屋内的桌上,而后便冲着采玉和映荷一摆手,示意她们先且退下,继而便转身走到夏侯湛的身后,柔声说道,“孝若,晚来天气寒凉,我特意让厨房给你做了一碗莲子羹,孝若,你过来,把它喝了吧,也好驱驱寒气,解解困乏。”
“抬手不打笑脸人”,夏侯湛虽然固执于自己的感情,不喜欢司马文萱,但他堂堂君子、气度男儿,却也不曾对着司马文萱恶语相向,听她如此知冷知暖、话语可亲,便也默然地转回身来,看着她,“有话,你就说吧,……”
“孝若,我们成婚整整四年了,不管我们俩此生,是姻缘也好还是孽缘也罢,我们都成了夫妻,我知道,是我不好,我鸠占鹊巢,对不住墨菡,你可知道,墨菡她,她可是我亲姨母的外孙女,按辈分,我还是她的姨母……这都怪我,可是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一切呀,难道我爱上你,是我的罪过吗?”司马文萱真情涌动之时,美目之中已开始有零零点点的泪花在跃动。
“哼,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竟然还是墨菡的姨母?难道你不知她已经多么可怜,她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我在荒郊野外救她回府,她的父亲嵇康被你的哥哥司马昭处死了,她的母亲惨死狱中,她的弟弟下落不明,那年她才十六岁,就这样孤身离开了我的县守府,不知道去向何处,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安身!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抢她的?”夏侯湛一张英俊的面上因为情绪的过分激动、充血,而变得通红通红,闷声激烈地吼着司马文萱。
“孝若,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难道我要为此赎罪一辈子吗?难道你就再也不能原谅我吗?”司马文萱一双泪目雨润花娇,心意诚诚地望着她面前的夫君夏侯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