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孩儿的脸。白昼还是晴空万里,入了夜,却毫无预兆地泼下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茅草屋顶上,噼啪作响,声势骇人。很快,几处年久失修的薄弱地方便开始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屋内泥地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裴砚之浅眠,立刻被惊醒。他于黑暗中坐起,借着闪电划破夜幕的瞬间亮光,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只见高小风早已起身,正踮着脚,悄无声息地在屋里忙碌着。她熟练地将木盆、陶罐甚至豁口的碗摆放在漏雨的下方,接住那一道道水线。她动作极轻,生怕吵醒他,单薄的夏衣被偶尔飘进来的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轮廓。
又一道闪电亮起,映出她专注而平静的侧脸,仿佛这不是什么麻烦,只是每日必做的寻常家务。
裴砚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悄然滋生——他居于高位,习惯了被人伺候,却从未有人如此自然、如此不求回报地,在深夜为他遮风挡雨,甚至怕惊扰他的睡眠。
“漏得厉害么?”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
小风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见是他,有些懊恼:“还是吵醒你了?没事儿,就几个老地方,接一下就好。你快睡吧,你伤刚好利索,别着凉了。”
她说着,又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盖着的薄被,确认是干的,才松了口气。
“无妨。”裴砚之掀被起身。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看着她一人忙碌。
“哎你别起来!”小风急了,伸手想拦他,指尖碰到他微凉的中衣,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去,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地上凉,水汽重,你……”
“指给我看,哪几处最严重?”裴砚之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沉稳。他站在她身侧,身形比她高大许多,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小风拗不过他,只好指了几处水流如注的地方:“就、就那儿,还有墙角那儿……”
裴砚之目光扫过,迅速判断形势。他虽无修补屋顶的经验,但统筹规划、解决难题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避开地上的水洼,指挥道:“把那个最大的木盆移到东南角,那里承水最多。矮柜暂时挪开,那边漏点分散,用两个陶罐分接。床头的漏点用碗接即可,声音小些。”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带着一种天生的权威。小风下意识地听从,依言移动着容器。
说来也怪,经他这么一调整,接水的效率似乎高了,屋里也不再显得那么混乱狼狈。
小风看着迅速被“制服”的漏雨,眼睛亮了起来,由衷叹道:“阿辞,你好聪明!这都能算得准!”
她的话纯粹而直接,不带丝毫谄媚,就像在陈述“今天太阳很好”一样自然。
裴砚之闻言,微微一怔。他听过无数溢美之词,赞他文武双全,誉他谋略过人,却从未有人因他“会接雨水”而夸他“聪明”。这种评价幼稚得可笑,却奇异地让他心弦微动,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平淡。
“略通杂学而已。”他淡淡道,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雨势渐小,最终变为淅淅沥沥的细雨。屋里的滴答声也稀疏下来。
小风忙碌半晌,这才感到一丝凉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她搓了搓手臂,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呀,我去灶上熬点姜汤,驱驱寒气!”
不等裴砚之回应,她便像只灵巧的雀儿,钻进了隔壁的灶房。
不一会儿,她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辛辣的气息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暖意。
“快喝快喝,趁热喝下去就好了。”她将一碗塞给裴砚之,自己捧着另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被姜辣得直吐舌头,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裴砚之看着碗里浑浊的汤水,姜块切得大小不一,显然刀工粗糙。他沉默地端起碗,尝了一口。辛辣味直冲喉咙,带着一股蛮横的暖意,流遍四肢百骸。他确实不喜这味道,微微蹙了下眉,但还是缓缓将一整碗都喝了下去。
小风一直偷偷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皱眉,心里嘀咕:“果然放多了姜?下次少放点……”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下意识地留意他的喜好了。
雨彻底停了。云层散开,皎洁的月光重新洒满小院,洗净的树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两人并肩站在门口,望着恢复宁静的院落。大黄从窝里钻出来,欢快地在积水里踩了几脚,甩得水珠四溅。
气氛有些微妙,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和默契在沉默中流淌。
裴砚之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女孩。月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的轮廓,她的眼睛望着院子,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满足,仿佛刚才那场狼狈的夜雨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心绪却不如表面这般平静。这个夜晚,这个女孩,让他体验到太多陌生的情绪:被照顾的暖意、无力帮忙的微恼、被她纯粹夸赞的悸动,以及此刻,这种并肩而立、共渡一场小小风雨后奇异的平静与……牵绊。
小风忽然吸了吸鼻子,打破沉默:“雨停了,明天得找时间补补屋顶才行。”她的思维永远务实而直接。
裴砚之收回目光,望向天边那轮清冷的月,淡淡应了一声:“嗯。”
只是那声“嗯”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