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天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郁。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厚重棉絮,蓄满了雨意,却又迟迟不肯落下,只将一种无言的压抑弥漫在整个小河村,闷得人心口发慌。
小风从一早起,就觉得今天的“阿辞”有些不同。他比平时更加沉默,那种沉默并非往常的清冷疏离,而像是一座压抑着汹涌暗流的冰山。他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身上,当她不经意回头时,总能捕捉到他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视线。那眼神太深太重,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绪,沉甸甸的,让她莫名有些心慌。
她蹲在院角喂鸡,听着它们咕咕咕的抢食声,试图驱散心头那点怪异感。裴砚之就坐在不远处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枯枝,无意识地在泥地上划着什么,目光却分明是落在她微弓的背脊上。
“阿辞,”她终于忍不住,放下鸡食盆,走到他面前,带着几分迟疑问道,“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裴砚之划地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那双深邃的眼里,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他一贯的、看似平静无波的淡漠。他垂下眼眸,声音听不出丝毫涟漪:“无事。”
“哦…”小风挠挠头,心想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他向来话少。她很快甩开那点疑虑,又被明天的计划占据心神,脸上重新漾起笑容,兴致勃勃地蹲在他旁边:“明天我们去镇上卖柿饼吧?我都装好啦!这次晒得特别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然后我们去割点肉,回来包饺子吃好不好?你还没吃过我包的饺子呢!还有还有,你那个墨锭都快用完了,咱们再买块新的…”
她絮絮叨叨,声音清脆,像屋檐下即将滴落的雨珠,敲打在裴砚之的心上。每一个字眼,都对明天充满了笃定的、鲜活的期待,每一个计划里,都清晰地有着他的位置。
裴砚之握着枯枝的手指猛地收紧,“咔嚓”一声,枯枝断成两截。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酸涩与刺痛。他无法回应,甚至不敢再看她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他猛地起身,走到墙边拿起那把有些松动的锄头,哑声道:“锄头坏了,我帮你修修。”
他不等她回答,便找来磨刀石,舀了一瓢水,蹲下身,开始极其专注地打磨那锄头的铁刃。磨石与铁刃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掩盖了他有些紊乱的呼吸。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仿佛要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告别、所有汹涌难言的情绪,都狠狠地磨进这冰冷的铁器之中。
小风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用力到泛白的手指关节,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但她最终只是归因于他修东西太认真,便也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刺耳的摩擦声停了。裴砚之站起身,将修好的锄头递给她。刀刃被他磨得寒光闪闪,在灰暗的天色下透着凛冽的锐气,异常锋利。
“好了。”他声音依旧平淡,“以后小心些用。”
“知道啦!谢谢阿辞!”小风接过去,试着挥了挥,果然顺手又轻快,她笑得眉眼弯弯,“你真厉害!”
午后,裴砚之甚至主动提出一起去菜园,将最后一批耐寒的冬菜再整理一番。小风自然高兴。只是他依旧分不清韭菜和野草,拔草的动作也依旧带着一种与泥土格格不入的优雅和…心不在焉的郑重。
小风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出声:“阿辞,你拔的那是咱们种的芫荽!”
裴砚之动作一僵,看着手里翠绿鲜嫩的小苗,沉默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它重新塞回土里,只是位置歪了些,显得有些笨拙可怜。
小风笑着跑过去,蹲在他身边,小心地将那棵芫荽重新栽好:“这样就好啦!”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他冰凉的指尖,带着泥土的湿润和她的体温。
裴砚之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站起身,背对着她,声音有些发紧:“差不多了,回去吧。”
傍晚,天色愈发阴沉。裴砚之竟主动生火做了晚饭。小风想要帮忙,却被他按坐在小板凳上:“今日,我来。”
结果可想而知。粥有些糊底,带着一股焦味;炒青菜咸得发苦,显然是把盐当成了糖。小风看着这桌堪称“惨烈”的饭菜,再看看裴砚之那张看似平静无波、却隐约透着一丝紧绷的脸,她什么也没说,拿起筷子,夹起那咸苦的青菜,努力地吃了起来。
“好吃吗?”他问,声音低哑。
小风抬起脸,眼睛弯成月牙,用力点头:“好吃!原来你也会做饭呀!虽然味道有点…特别!”她努力吃完自己碗里的,没有半点嫌弃。
裴砚之看着她努力捧场、试图消化那糟糕味道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痛楚几乎要冲破他冰冷的躯壳。这顿糟糕透顶的晚饭,竟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晚餐。
夜色彻底笼罩了小院,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声音细碎而绵密,如同无尽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