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夜,草料场的木栅栏上积了层薄白,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李承恩勒住马缰,石青色披风在风雪里扬起,身后锦衣卫的甲胄泛着冷光,与周遭的白雪相映,透着股肃杀之气。
“按左姑娘说的,重点搜西角第三排草垛。”他翻身下马,靴底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昨日左忆递来的地图上,“暗仓”二字正标在西角,旁注“草垛根部有青石板,石板下有机关”。
锦衣卫指挥使周瑞领命,挥挥手让手下散开。雪地里很快响起翻动草料的窸窣声,草叶上的雪簌簌落下,在晨光里像碎玉。李承恩站在高处,目光扫过整个草料场——这里是京郊最大的粮草中转站,秦忠若要藏断魂草,此处最是隐蔽,既能混在寻常草料里,又便于通过漕运送往北疆。
“殿下!找到了!”周瑞的声音从西角传来。
李承恩快步走去,见第三排草垛果然空了一块,露出底下的青石板,石板边缘有明显的撬动痕迹。几个锦衣卫正合力抬石板,石板下黑黝黝的洞口泛着霉味,混着淡淡的硫磺气——与断魂草熏制后的味道如出一辙。
“下去两人,仔细搜查。”李承恩沉声吩咐,指尖在袖中捏了捏——昨夜从济世堂出来时,左忆塞给他一个小瓷瓶,说“里面是解毒的甘草膏,若碰断魂草粉末,涂在手上能防渗透”。此刻他望着洞口,忽然想起她递瓶时指尖的微凉,像雪落在手背上的触感,转瞬又被案情的焦灼盖了过去。
片刻后,锦衣卫从暗仓里拖出几个木箱,箱盖一掀,里面果然码着断魂草,每株草都用青布裹着,布角绣着极小的“秦”字。更惊人的是最底下的木箱,里面并非药草,而是一叠叠书信,信封上的火漆印除了“秦”字,竟还有个“靖”字——是镇守江南的靖王。
“靖王?”周瑞倒吸一口凉气,“他与秦将军怎会有书信?”
李承恩拿起最上面的信,信纸边缘泛潮,墨迹却未晕,显然是用蜡封过。展开一看,字迹遒劲,正是秦忠的手笔:“靖王殿下,断魂草已备妥,正月十五借花灯会送江南,届时……”后面的字被人刻意撕去,只留下“太子”二字的残痕。
“他们想在江南动手。”李承恩指尖捏紧信纸,纸角被攥得发皱,“靖王早有不臣之心,秦忠这是想借断魂草,与他勾结,南北夹击。”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雪地里奔来一匹快马,马上骑士翻身滚落,竟是大理寺的小吏:“殿下!不好了!王显死了!”
李承恩心头一沉。王显是秦忠在朝中的关键棋子,他一死,秦忠党羽的线索便断了大半。“是自尽还是他杀?”
“狱卒说,是吞金而亡,死前只留了句‘草料场的火,是我放的’。”小吏喘着气,“大理寺卿让奴才来报,说左姑娘正在验尸,让您……让您若找到书信,速送过去,她看能否从王显尸身找到关联。”
“火?”李承恩看向草料场,昨夜并无火光,“他说的火,怕是指销毁证据的计划。”他将书信交给周瑞,“你带人将断魂草和书信送回大理寺,交左姑娘查验,尤其注意书信上的墨迹,看是否有篡改。”又叮嘱,“告诉左姑娘,让她仔细些,王显的死因恐不简单。”
周瑞领命而去,李承恩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忽然想起左忆昨日在济世堂的样子——她正用银探针挑着胡掌柜的刀伤,侧脸在油灯下明明灭灭,听见他说要去草料场,只抬头递过地图,说“石板机关怕有锈蚀,让锦衣卫带些润滑油”,半句未提危险,也未问他何时归来。
他失笑一声,转身继续搜查暗仓。雪越下越大,披风上的积雪很快化了,渗进衣料,带着点湿冷。他却不在意,只想着那些书信——若能证明靖王与秦忠勾结,便是扳倒这两大势力的关键,容妃的旧案,或许也能借此查清。
大理寺验尸房的铜盆里,炭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房内的寒气。左忆正用银剪子剪开王显的衣襟,尸身已有些僵硬,颈侧的皮肤泛着青灰,唯有嘴角残留着点金箔的反光——确是吞金的迹象。
“姑娘,太子殿下让人送书信来了!”小石头捧着个木盒跑进来,鼻尖冻得通红,“周指挥使说,殿下特意让您看墨迹,还说……还说让您别冻着,验完尸赶紧回济世堂。”
左忆头也没抬,让小石头把木盒放在案几上,手里的银探针正探向王显的咽喉:“吞金自尽,通常会有剧烈咳嗽,食道会有划伤。你看这里——”她指着咽喉内壁的一处浅痕,“这痕迹太规整,不像是金箔划破的,倒像是被人用硬物撬开嘴,强行塞进去的。”
小石头凑过来看,咋舌道:“那就是他杀?谁这么大胆,敢在大理寺狱里杀人?”
“能在狱中行凶,定是秦忠的死士,且在大理寺有内应。”左忆放下探针,拿起案几上的书信,“先看这个。”
书信的墨迹深浅不一,尤其是“靖王殿下”四字,墨色偏深,像是后来添上去的。她取过砚台,用银簪挑了点书信上的墨迹,与案几上王显的供词墨迹对比:“王显供词用的是松烟墨,而书信上的‘靖王殿下’,用的是油烟墨,且墨迹未干时被人用指尖抹过,边缘有晕染。”
“也就是说,这信原本不是给靖王的?”小石头眼睛瞪得溜圆。
“大概率是给朝中某位官员,事后被人篡改,想嫁祸靖王,搅乱视线。”左忆指尖在“太子”二字的残痕上停了停,“秦忠真正的目标,恐怕还是殿下。”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李承恩带着风雪进来,石青色披风上的雪落在地上,很快化成水。“查到了?”他问,目光先落在左忆的手上,她正用冷水洗银探针,指尖冻得发红。
“王显是他杀,食道的划伤是伪造的。”左忆擦干手,拿起书信,“这信被篡改过,‘靖王殿下’是后加的,真正的收信人,可能是……”她忽然停顿,指尖点在信纸边缘的一个浅痕上,“这里有个印子,像是被印章硌的,形状与礼部尚书张启的私印相似。”
李承恩走近,低头看那浅痕,呼吸落在她发顶,带着点雪后的清寒。左忆却浑然不觉,继续道:“张启上月刚上奏,说江南漕运需增派护卫,若是他与秦忠勾结,那增派的护卫,恐怕就是押送断魂草的死士。”
“我这就去查张启。”李承恩转身要走,却见她还在用冷水洗手,眉头不由蹙起,从袖中拿出个小铜炉,放在案几上,“里面是炭火,暖手用。你总用冷水,手会生冻疮。”
铜炉是新打的,上面刻着细密的格纹,正好能握住。左忆捏起铜炉,果然暖烘烘的,便道:“多谢殿下,这炉比我药房的好用。她只当是他顺手带来的办案工具,全然没注意炉底刻着个极小的“忆”字,是他昨夜让人赶制的。
李承恩看着她把铜炉往案几旁挪了挪,继续研究书信,指尖在纸上划来划去。他忽然想起周瑞说的“殿下让左姑娘别冻着”,此刻看来,倒是他多此一举了,她心里的“冻着”,大约只有证物受潮、墨迹晕染这回事。
“对了,”左忆忽然抬头,“王显的指甲缝里有木屑,是酸枝木的,大理寺狱的刑具不用这种木,您让人查查京中酸枝木家具铺,或许能找到凶手的线索。”
“好。”李承恩应着,目光在她冻红的指尖上停了停,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踏入风雪中。
验尸房里,炭火在铜炉里轻轻噼啪响。小石头看着太子殿下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看看左忆专注的侧脸,忍不住道:“姑娘,太子殿下是不是对您……”
“嗯?”左忆打断他,指着书信上的墨迹,“你看这里,油烟墨里混了点朱砂,张启最爱用朱砂调墨,这就对上了。”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张启与秦忠勾结,借漕运送断魂草”,字迹利落,像手术刀划开迷雾。
小石头哦了一声,没再说话。铜炉的暖意漫开来,左忆却浑然不觉,只觉得这炉确实好用,让她验毒时指尖更稳了。她将书信折好,放进证物箱,又拿起王显的验尸格目,在“死因:被人强行灌金箔,伪造成吞金自尽”一行旁,添注“凶手可能持有酸枝木器物,与张启有关”。
窗外的雪还在下,大理寺的飞檐上积了厚厚的雪,像覆了层玉。左忆合上证物箱,忽然想起李承恩刚才转身时,披风上的雪落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他大约是急着来送书信,没顾上避雪。
但也只是一瞬,她便将这念头抛开,拿起铜炉捂了捂手,继续研究张启的字迹去了。毕竟,比起太子是否挨冻,张启与秦忠的勾结证据,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铜炉里的炭火渐渐弱了,暖意在验尸房里漫得很慢,像某些她从未留意过的东西——比如李承恩递铜炉时指尖的微颤,比如炉底那个极小的“忆”字,比如他望着她时,风雪也掩不住的、她看不懂的目光。这些都像草料场的雪,落了,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