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抱着她简陋的代笔家当走在前面,她的脚步不快,踩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亦步亦趋、却又隔着一段距离的身影。
楚清墨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每一步都牵扯着背上的鞭伤和膝盖的磕伤,尖锐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袍,黏腻地贴在伤口上,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身体的虚弱和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倒下。但他死死咬着牙,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硬是凭着最后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志力,强迫自己跟上前面那个纤细的背影。
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苍白的脸,只露出一段脆弱的下颌线。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身前几步远的地面上,不敢看云瑶的背影,更不敢看周围陌生的环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巨大的恐慌。这个买下他的女子,会把他带去哪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更残酷的鞭打?是暗无天日的囚禁?还是……那些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更可怕的折辱?
每一次在牙行被转手,都伴随着新的噩梦。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本能地将自己缩得更紧,像一只试图缩回壳里的蜗牛,用沉默和戒备筑起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壁垒。
巷子尽头豁然开朗,是一小片低矮杂乱的民居区。云瑶租住的小院就在其中。院子很小,围墙低矮,露出里面同样陈旧、墙皮剥落的瓦房。院门是两扇吱呀作响的薄木板门。
云瑶停下脚步,掏出钥匙开门。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黄昏的寂静中格外突兀。
楚清墨的脚步也随之停下,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逃?能逃到哪里去?一个无主的逃奴,在这女尊男卑的世道,下场只会更惨。他只能认命地站在原地,等待着门后未知的审判。
“进来吧。”云瑶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她推开门,侧身让开,示意他进去。
楚清墨迟疑着,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飞快地抬眼,扫了一眼院内。院子很小,打扫得还算干净,角落里堆着些柴火,屋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菜干。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低矮的瓦房,门窗紧闭。一切看起来普通得甚至有些寒酸,与他想象中的“主人居所”相去甚远,但这未知的寻常反而更添了几分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赴死的悲壮感,拖着沉重的步伐,极其缓慢地挪进了院子。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泥土地,而是布满尖刀的陷阱。他一进院子,就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本能地紧紧贴着冰冷的院墙站立,将自己缩在门边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尽可能拉开与云瑶的距离。背靠着粗糙冰冷的墙壁,似乎能给他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低垂着头,呼吸急促而压抑,身体因为紧张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叶子。
云瑶关好院门,落了闩。她抱着东西,径直走向正中间那扇看起来像是堂屋的门,掏出另一把钥匙打开。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将小桌和木板靠在门边,抱着笔墨包裹,回头看了一眼紧紧贴在院墙角落、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楚清墨。
昏黄的光线下,他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那身几乎遮不住伤痕的破旧灰袍,都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脆弱和绝望。
云瑶沉默了片刻。她本想让他进屋,但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戒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强求只会适得其反。她转身进了堂屋,很快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和一个装着清水的旧陶壶。
她走到离楚清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将陶碗放在地上,然后提起陶壶,清澈的水流哗啦啦地注入碗中。
“水。”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他耳中。
楚清墨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眼地上的水碗,又迅速垂下,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不信任。水?是干净的?还是……加了什么?前一个买主就曾在他饥渴难耐时,笑着将一碗掺了盐的脏水泼到他的身上,看着他痛苦地蜷缩。
云瑶没有解释,也没有靠近。她放下陶壶,又转身进了堂屋旁边的另一间屋子——那是她的卧房兼书房。片刻后,她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块颜色暗淡、但洗得还算干净的粗布,还有一小块同样灰扑扑、干硬的饼子。
她将饼子放在水碗旁边,又把那块布放在稍远一点、靠近堂屋门槛的地上。
“吃的。”她指了指饼子,又指了指那块布,“擦洗的布。那边,”她的目光扫向院子角落一个用破草席稍微遮挡、勉强能看出是简陋茅厕的地方,“是茅厕。”
说完这些,她不再看楚清墨,抱起门口的小桌和木板,转身进了堂屋。吱呀一声,堂屋的门被她从里面关上了,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殆尽,暮色四合,寒气开始弥漫。
楚清墨依旧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急促而压抑的呼吸,证明他还是个活物。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碗清水,那块干硬的饼子,还有那块叠放着的粗布。
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是清澈的。
饼子……干硬粗糙,散发着一种谷物最原始的味道,没有任何可疑的香气。
布……只是普通的粗布。
没有鞭子,没有锁链,没有淫邪的目光,没有刻意的折辱。只有这三样放在地上的、最基础的东西。
这平静,这“正常”,反而让楚清墨更加无所适从,心头的疑惧如同藤蔓般疯长。这算什么?是新的玩弄手段?是让他放松警惕的陷阱?还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更可怕的冷漠?
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火烧,喉咙干渴得快要冒烟。背上的鞭伤和膝盖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地上的水和饼子,对他而言无异于沙漠中的甘泉。可是……能碰吗?敢碰吗?
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理智和本能在脑海中激烈交战。最终,求生的欲望暂时压倒了恐惧。他像一只极度警惕的野兽,一点点、极其缓慢地从墙角挪开,眼睛始终死死盯着紧闭的堂屋门缝,身体紧绷,随时准备退回角落或者……逃跑。
他挪到水碗和饼子旁边,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先飞快地抓起那块粗布,胡乱地在自己脸上和脏污的手上擦了几下——仿佛这能洗掉什么污秽或者带来一点虚假的安全感。然后,他才猛地抓起那块干硬的饼子,几乎是囫囵地塞进嘴里,用尽力气撕咬咀嚼。粗糙的饼渣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但他顾不上了。饥饿的胃囊如同无底洞,疯狂地吞噬着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噎住了,他才颤抖着手端起地上的水碗。碗沿冰凉。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干渴的折磨,仰头大口灌了下去。清水带着一丝凉意滑过喉咙,冲下了卡住的饼渣,也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燥热。他喝得太急,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本就单薄的衣襟。
他迅速放下碗,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扫了一眼堂屋门缝,见里面毫无动静,才稍微松了口气。但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堂屋门槛外的泥地上——离那碗水和饼子不远,却又和关着门的堂屋保持着距离。那卷放在一旁的、洗干净的草席,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冰冷坚硬的地面,似乎更能让他保持清醒和警惕。
夜深了,堂屋内一片漆黑寂静。云瑶并没有睡。她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在黑暗中静静聆听着屋外的动静。她能听到那细微的、极力压抑的咀嚼声,听到喝水时喉咙的吞咽声,听到他蜷缩在地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轻轻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买下他,是一时冲动的恻隐。可接下来呢?她连养活自己都如此艰难,又如何安置这个满身是伤、惊惧如同幼兽般的男子?
屋外,楚清墨抱着冰冷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的疼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但精神却处于一种病态的亢奋和警觉之中。每一次风吹过院墙的呜咽,每一次远处传来的犬吠,甚至堂屋内云瑶偶尔翻身的轻微声响,都让他瞬间汗毛倒竖,心脏狂跳。
他不敢睡。他怕睡着后,等待他的会是无法预知的噩梦。他只能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睁大空洞而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他与“主人”的堂屋门。那扇门后,是他未知的命运,是他恐惧的源泉,也是此刻他唯一能感知到的、活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