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里的挫败并未击垮云瑶,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她深知自己欠缺的并非天赋与勤奋,而是世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的广阔见识与人脉资源。闭门造车绝无出路,唯有主动融入,博采众长,方能补己之短。
自此,云瑶一扫之前的些许沉闷,开始积极参与太学内外各类学子集会、文社活动。无论是严肃的经义辩论,还是轻松的诗会雅集,只要有机会,她便欣然前往。
她放下身段,不卑不亢,以谦逊好学的态度向同窗请教,与出身各异的学子交流。她敏锐的思维、扎实的功底和那份从底层磨砺出的独特视角,渐渐吸引了一些同样务实、有真才实学之辈的注意。虽然与那些顶尖的世家核心圈层仍有距离,但一个以寒门和中等门第学子为主的小小交际网络,已在她周围悄然形成。
这日,云瑶收到了一封制作精雅的请柬,落款是太学院中一位颇有名气的学子——李心缇。李家虽非顶级门阀,却也世代书香,在清流中颇有声望。此次她做东,邀约三五好友于城郊一处私家园邸举办“曲水流觞”雅集。
云瑶深知这是一个拓展眼界、结交更高层次人脉的良机,仔细准备后,如期赴约。
园邸依山傍水,景致清幽。一条清澈的溪流被人巧妙引入园中,蜿蜒穿过亭台楼阁,形成一道天然的“曲水”。溪流两旁,已铺设好锦垫蒲团,错落坐着十数位衣着雅致、气度不凡的学子,皆是京中颇有才名的年轻一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与草木清香。
云瑶的到来,引来几道探究的目光。她今日穿着一身半新的青色素纹长衫,发髻用一根玉簪简单绾起,虽无华服美饰,却自有一股清雅脱俗、沉静从容的气度,与周遭的奢华精致形成微妙对比,反而更显特别。
李心缇热情地迎上来,为云瑶引荐了几位相熟的友人。寒暄过后,雅集正式开始。
只见一旁侍立的清丽少年侍人们鱼贯而出,手持酒壶,将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精致羽觞轻轻放置在溪流的源头处。羽觞随着潺潺流水,缓缓向下漂流。
李心缇笑着宣布规则:“今日不以官职论,只以才情会友。羽觞停于谁前,谁便取觞饮酒,并需以‘春山’为题,即兴赋诗一首。若才思不继,罚酒三杯即可,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皆笑着附和,气氛轻松雅致。
羽觞随波逐流,时而快,时而慢,时而打个旋儿,引得众人屏息凝神,又时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果然有人被难住,苦思无果后,只好哈哈一笑,自罚三杯,倒也洒脱。
几轮过后,那羽觞晃晃悠悠,竟在云瑶面前打了个转,稳稳停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云瑶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几分审视。这位新面孔的寒门学子,是真有才学,还是徒有虚名?
云瑶神色平静,从容地伸手从微凉的溪水中取出羽觞。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她举杯浅啜一口,酒液甘醇,带着花果香气。她略一沉吟,目光扫过周围苍翠的春山,心中已有腹稿。
她放下羽觞,清越的声音在流水潺潺中响起,不疾不徐:
“芳春山影花连寺,独夜潮声月满船。”
诗句落定,场间有片刻的寂静。
这诗,并未刻意追求辞藻的华丽,也没有引经据典的炫技,而是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一幅生动而富有野趣的春山晚归图!
“好!”主位之上,一个穿着鹅黄色锦裙、气质明丽大方的女子率先击掌赞叹,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之光,“‘芳春山影花连寺,独夜潮声月满船’!妙!妙极!此句平白如话,却意境全出!将船夫劳作与山间美景融为一体,烟火气中见仙气,朴实无华却韵味无穷!云瑶师妹,果然诗才清奇,独具慧眼!”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而精准的赞赏,让云瑶微微一愣,看向那发声的女子。只见她容貌秀丽,眉宇间自带一股飒爽之气,衣着配饰虽不张扬,却处处透着不凡的品味与家世底蕴。
李心缇连忙笑着介绍:“云师妹,这位是许梦君许师姐,乃当今太傅许大人的嫡长女,也是我们太学女社的社长,最是爱才惜才的!”
许梦君!太傅许清漪的嫡女!
云瑶心中一震,连忙起身,拱手行礼:“学生云瑶,见过许师姐。师姐谬赞,愧不敢当。”
许梦君却已笑着起身,亲自走了过来,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十分自然地拉住了云瑶的手,态度亲热得让周围人都有些惊讶:“诶!什么谬赞不谬赞的!好就是好!我许梦君向来有一说一!云师妹这首诗,不落窠臼,自有风骨,比那些无病呻吟、堆砌辞藻的强多了!我早就听心缇提起过你,说州府来了位了不得的才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拉着云瑶的手不放,上下打量着,越看越是喜欢的样子:“云师妹初来京城,可还习惯?太学之中,若有任何不便,或是想寻什么孤本典籍,尽管来寻我!家母别的不敢说,藏书倒是颇丰,尤其是一些前朝笔记、地方志略,或许对师妹开阔眼界有所助益。”
这话一出,在场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艳羡之色。太傅府的藏书阁,那可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宝库!许梦君竟如此轻易就向一个初次见面的寒门学子抛出橄榄枝?
云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厚待弄得有些受宠若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不卑不亢地行礼道谢:“多谢许师姐厚爱!师姐雅意,云瑶感激不尽。若有叨扰之处,还望师姐勿怪。”
“哎呀,说什么叨扰!我求之不得呢!”许梦君笑得越发灿烂,仿佛遇到了知己一般,“今日能与云师妹相识,实乃幸事!来,你我共饮此杯!”
她亲自执壶,为云瑶和自己斟满酒,举杯相邀。两人对饮一杯,气氛顿时变得十分融洽。
接下来的雅集,许梦君几乎一直坐在云瑶身旁,与她谈诗论文,言笑晏晏,态度极为亲近。她学识渊博,见解不俗,且言语风趣,毫无顶级世家女的架子,让云瑶在受宠若惊之余,也确实感到获益匪浅,心中对这位热情爽朗的师姐生出了几分好感。
雅集散去时,许梦君还特意叮嘱云瑶,过两日便派人送几本她提及的、关于前朝典章制度演变的笔记过来,并再三邀请云瑶得空一定要去太傅府做客。
望着云瑶离去时那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许梦君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化作一丝复杂的玩味。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团扇,想起家中那个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对云瑶近乎痴迷的弟弟许梦安。
“云瑶……”许梦君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倒真是个妙人。安哥儿那小子,眼光……似乎还真不赖。只是……”她微微蹙眉,总觉得弟弟那般热切地让自己来“交好”并“考察”云瑶,背后透着些不寻常的意味。
无论如何,第一步接触,顺利完成。许梦君转身,吩咐身旁的侍人:“回府后,去藏书阁,将《景炎朝典章纪略》和《河洛风土志》找出来,仔细包好,明日给那位云瑶姑娘送去。”
“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