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店用过早膳,云瑶便记起楚清墨所求的碧螺春。向店小二打听清楚苏州城内最负盛名的几家茶庄后,她信步出门,打算趁着上午时光清净,去选购一些上好的茶叶。
苏州城的白日与夜晚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情。河道依旧繁忙,但少了灯火的迷离,多了几分市井生活的踏实感。青石板路被晨露润得湿漉漉的,反射着温润的天光。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绸缎、绣品、糕点、笔墨……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
云瑶依着店小二的指点,穿过几条热闹的街市,正欲往那茶庄聚集的街区走去,却忽见前方人流如织,纷纷涌向同一个方向,空气中似乎还隐隐传来丝竹鼓乐之声,比别处更为喧腾。
“这位大姐,前方为何如此热闹?”云瑶拉住一位匆匆前行的大婶询问道。
那大婶满脸兴奋,语速极快:“哎呦!姑娘是外地来的吧?今日可是我们苏州城一年一度的花朝节!最热闹的就是前头百花楼前的‘选花魁’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快去瞧瞧吧!”说罢,便又急急忙忙往前挤去。
花朝节?选花魁?云瑶在京中也听过江南有此风俗,却未曾亲见。心中好奇,加之寻茶也不急在一时,她便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越靠近那所谓的百花楼,人潮便越是拥挤。只见一处开阔的广场上,临时搭起了一座装饰着繁花锦缎的高台。台周被围得水泄不通,不仅有男子,更有许多女子驻足观看,气氛热烈非凡。台上丝竹班子吹拉弹唱,曲调欢快而旖旎。
原来,这花朝节选花魁是由城中各大花馆推举出才貌双全的清倌儿登台献艺,由台下观众掷花、赠银来支持,最终以所得花卉、财帛最多者,当选本年度的“花魁”。这虽是与风月场相关的活动,但在苏州此地,却更像是一场全民参与的、欣赏男性之美的春日盛典。
很快,遴选开始。一位位身着华美服饰、精心打扮过的年轻男子依次登台。他们风情各异,有的眉目含情,抱着琵琶弹唱吴侬软语,声线柔媚入骨;有的气质清冷,挥毫泼墨,于顷刻间绘就一幅写意山水,尽显才情;有的身段风流,随着鼓点翩翩起舞,水袖翻飞,腰肢柔软,引得台下惊呼连连;还有的则擅长戏谑说笑,妙语连珠,逗得满场观众哈哈大笑。
每一位清倌儿表演完毕,便有相熟的小厮捧着托盘走下台来,穿梭于人群中。欣赏其才艺的看客们便会将早已准备好的铜钱、碎银,甚至直接购买一旁花贩手中的鲜花,投入托盘之中,或直接将鲜花掷向高台,以表支持。喝彩声、叫好声、议论声此起彼伏,场面热闹至极。
云瑶站在人群外围,看得亦是目眩神迷。她不得不承认,这些男子确实各有千秋,将男性的柔美、才情、风韵展现得淋漓尽致,与她平日里在京中所见的男子大不相同,更与楚清墨那种带着伤痕的坚韧、许梦安那种高门嫡子的矜贵迥异。这是一种肆无忌惮绽放的、带着烟火气和诱惑力的美。
她注意到其中一位身着梨花白绣碧色竹叶长衫的男子。他并未如其他人那般卖弄风情或展示过于繁复的才艺,只是安静地坐在台上,焚香抚琴。琴声淙淙,如高山流水,清越孤高,在一片软语笙歌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的容貌极为昳丽,甚至带着几分侵略性的艳丽,但眉眼间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漠与孤寂,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云瑶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然而,最终的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夺得花魁桂冠的,是一位笑容甜美、最会与台下互动、唱着小调儿抛洒媚眼的少年。而那位抚琴的艳丽男子,所得的花卉银钱虽也不少,却终究未能夺魁。
评选结束,新科花魁戴上锦冠,披上红绸,乘坐着装饰鲜花的轿子,开始巡游街市,接受众人的欢呼与祝贺。人群簇拥着轿子渐渐远去,广场上的人也慢慢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花瓣和彩纸。
云瑶也从这场视觉与听觉的盛宴中回过神,想起自己还要去买茶,便转身欲走。
她避开散去的人流,拐进广场旁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巷子深处,植着几株高大的梨树,正值花期,满树繁花如雪,微风过处,花瓣簌簌飘落,如下了一场细雪。
而就在那株开得最盛的梨花树下,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正是方才台上那位抚琴的、面容艳丽的落选清倌。
他已脱下了那身表演的华服,只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常服,独自一人站在纷飞的梨花雨中。他没有带小厮,只是仰头望着满树梨花,侧脸的线条精致却难掩落寞,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艳丽眼眸,此刻空茫地望着前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般的苦笑。
如此美人,与这寂寥的梨花落雨景象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云瑶的脚步不由得顿住了。她本不欲打扰,但那男子身上散发出的强烈孤寂感,以及那种“明明拥有绝世容貌却未能得偿所愿”的失意,竟莫名地触动了她心底某根隐秘的弦。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男子缓缓转过头来。看到云瑶,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疏离的样子,甚至还带着一丝风尘中人特有的、习惯性的戒备。但他并未离开,或许是因为云瑶的目光中并无轻浮,只有一种纯粹的欣赏。
云瑶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停在几步开外,轻声道:“方才公子的琴音,清越脱俗,令人印象深刻。”
男子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提及琴音而非他的容貌。他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明显的自嘲:“清越脱俗?呵……可惜,在这场合,终究是曲高和寡,比不上那些软语小调来得讨喜。”他的声音也如琴音般,带着一丝微凉的质感,很是动听。
云瑶看着眼前纷落的梨花,又看看他,忽然也生出几分感慨,脱口而出:“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各花入各眼罢了。今日台下众人,所求不过一乐,自然更喜欢热闹直接的。公子的琴艺,是献给知音听的,而非博取满堂彩的。”
她顿了顿,联想到自身,唇边也泛起一丝苦笑,半是打趣半是自嘲地道:“不瞒公子,在下也曾参加遴选,自觉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未必不如人,奈何主考官未必是我的知音,最终也是名落孙山,铩羽而归。如此想来,我与公子,倒也算得上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那清倌听完她这番话,彻底愣住了。他仔细打量着云瑶,见她一身书卷气,言辞诚恳,眼神清正,那自嘲的语气也不似作伪,眼中的戒备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找到共鸣的惊讶感。
他忽然“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这一笑,如同冰河解冻,春花绽放,那股子孤寂冷漠的气息瞬间冲淡了不少,显出几分原本年纪该有的鲜活:“这位姑娘倒是有趣得很。拿科举落第来比拟这花魁竞选……还真是……”他摇了摇头,笑意更深,“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倒是舒坦了不少。原来这世上不如意事,并非只发生在我这等身份之人身上。”
云瑶见他笑了,心情也轻松了些,笑道:“看来在下这碗落第鸡汤,公子是饮下了?”
“饮下了,滋味……甚为奇特。”清倌眉眼弯弯,那份艳丽因这真诚的笑容而变得更加生动夺目,“多谢小姐出言宽慰。小字挽云,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在下姓云,单名一个瑶字。”
“云瑶……”挽云轻轻念了一遍,点头道,“好名字。今日能在此梨花树下得遇云姑娘,听君一席话,倒是比得了那劳什子花魁更让我开心些。”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那点同病相怜的惆怅竟在笑声中化去了不少。一个是科场失意的读书人,一个是风月场中落选的美人,在这异乡的梨花树下,因一场意外的邂逅和几句坦诚的话语,竟生出几分短暂的、超越身份的惺惺相惜。
又闲谈了几句,云瑶见时辰不早,便拱手告辞:“挽云公子,在下还需去采买些茶叶,便先行一步了。望公子保重,是明珠,终不会长埋尘埃。”
挽云亦敛衽还礼,眸光清亮:“承云小姐吉言。也祝云小姐早日觅得知音,金榜题名。”
云瑶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回望一眼,只见那袭月白的身影依旧立在梨花树下,纷落的花瓣拂过他的肩头发梢,但他周身那股孤寂落寞的气息,似乎已然淡去了许多。
她轻轻吁了口气,心情莫名开阔了几分,继续向着茶庄的方向走去。这趟苏州之行,所见所闻,果真与京城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