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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画舫（第1页）

客船缓缓驶入苏州码头，尚未完全停稳，一股不同于京城恢宏肃穆的鲜活气息便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淡淡的鱼腥味，以及各种小吃摊贩传来的甜糯香气。码头之上，舳舻相接，帆樯如林，各式船只交错往来，搬夫吆喝、商贾议价、旅客喧哗，交织成一幅生动喧嚣的运河漕运图。

三人随着人流踏上青石板铺就的河岸，立刻便被这沸腾的市井生活所吸引。尤其是李心缇，她性子本就活泼外向，见到这等热闹景象，更是兴奋不已，东张西望，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快看那边！好多卖菱角的！”李心缇拉着云瑶的袖子，指向一个挤满人的小摊。

云瑶笑着任她拉扯，目光却也贪婪地流连着这充满生机的景象。正当她侧身避让一辆满载货物的独轮车时，岸边一株垂柳柔韧的枝条随着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肩头，带来一丝痒意。

云瑶心中蓦地一动，想起了许梦安那个别致而诗意的请求——“只需云小姐在苏州之地，遇到的第一根碰触到你的树枝便可”。她停下脚步，回身看向那株柳树，枝条婀娜，翠绿欲滴。她小心地伸出手，折下了那根刚刚蹭过她肩膀的、细嫩柔软的柳枝。动作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巧合与嘱托。

“云妹妹，折柳枝作甚？莫非也要学那灞桥赠别？”许梦君注意到她的动作，打趣道。

云瑶将柳枝小心收好，微微一笑，含糊道：“只是觉得应景罢了。”心中却因完成了许梦安的嘱托而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

三人在码头略作流连，感受了一番苏州船市的繁华，便雇了辆马车前往早已预定好的旅店。旅店坐落在一处清幽的巷弄里，白墙黛瓦，庭院深深，几竿翠竹斜出墙外，颇有些闹中取静的雅致。

办理入住，安置好行李，略作休整，洗去一路风尘。许梦君便显露出她此行并非纯粹游玩的目的，迫不及待地拉着云瑶和李心缇：“快快收拾，我已递了拜帖，我们这就去拜访顾老先生。”

这位顾老先生乃是苏州乃至江南都极有名望的大儒，虽未出仕，但学问渊博，门下弟子众多，许清漪亦对其十分敬重。能得他指点一二，对学业大有裨益。

三人不敢怠慢，换上整洁衣衫，备好近日所作文章，恭敬地前往顾府。顾府门庭并不奢华，却自有一股书香门第的清贵之气。老者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目光睿智。见到京城来的晚辈，尤其是许清漪之女引荐，倒也还算和气。

在雅致的书房内，三人屏息凝神，先是恭敬地呈上自己的文章请老先生点评，后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些平日读书遇到的疑难。顾老先生言语不多，却往往一针见血，点拨之处令人茅塞顿开。偶尔兴起，还会与她们辩论一番经义，思想之开阔，见解之深刻，让三人听得如痴如醉，受益匪浅。直到日头偏西，三人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出来，只觉得这一下午所得，胜过自己苦读数月。

学问请教完毕，真正的游玩才算开始。华灯初上，苏州城的夜景又别有一番风味。李心缇早已按捺不住，拉着两人直奔苏州最有名的秦淮河畔——虽然此秦淮非彼秦淮，但其画舫笙歌之盛，亦是不遑多让。

河面上，无数装饰华丽的画舫缓缓游弋，舫上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随着水波荡漾开来，婉转悠扬。李心缇熟门熟路地雇了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三人登船坐定，船娘便摇着橹，将船滑入流光溢彩的河道之中。

晚风拂面，带着水汽和隐约的香粉气息。邻船偶尔传来娇柔的嬉笑声，更添几分旖旎氛围。正当三人欣赏着两岸夜景时，一阵清脆悦耳、吴侬软语般的吟唱声随风飘来。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艘稍大的画舫上，一位身着淡色长衫、面上覆着一层轻薄白纱的小郎正怀抱琵琶，轻拨慢捻，朱唇微启，唱的是苏州评弹。那声音软糯甜润，咬字清晰，抑扬顿挫间带着天然的娇媚，唱腔缠绵悱恻，讲述着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虽看不清全貌，但那露出的光洁额头、秋水般的明眸以及窈窕的身姿，已足以引人遐思。

李心缇听得如痴如醉，手里的酒杯忘了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艘画舫，恨不得将船靠得更近些。云瑶和许梦君虽也觉得唱腔动人，但多少还保持着几分矜持，只是静静聆听。

那画舫的掌柜眼尖，见云瑶三人衣着气度不凡，尤其是许梦君，通身的贵气难以掩饰，又听得她们谈吐文雅，心知遇到了有身份的读书人，便命船娘将画舫靠近些，亲自上前拱手笑道：“三位小姐光临，真是蓬荜生辉。鄙舫有个规矩，若有才学之士愿意留下墨宝，题诗一首，便可免了今日的酒水钱，并将诗作悬挂于舫中，以供雅赏。不知三位小姐可否赏脸？”

这分明是抬举和邀请。李心缇正愁没机会与那唱评弹的小郎搭话，闻言立刻拍手道：“这个有趣！题便题！”

许梦君微微一笑，也颔首同意。云瑶自然也无异议。

掌柜大喜，连忙命人备上笔墨纸砚。李心缇略一思忖，目光灼灼地看向那已停下弹唱、正好奇望过来的小郎，提笔便是一首直白热烈的赞美诗，极尽描绘其歌声之美、姿态之妙，最后甚至大胆地流露出倾慕之意。

许梦君则从容许多，她观的是整体景致，笔下流出的是对秦淮夜景、画舫笙歌的描绘，诗风工整大气，意境开阔，显出其深厚的家学底蕴。

轮到云瑶，她沉吟片刻。那婉转的琵琶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却不愿落于窠臼。她目光落在那小郎怀中的琵琶上，心念微动，以小见大，提笔写下一首咏物诗。诗中没有直接描写弹奏者，而是聚焦于琵琶本身，写它如何承载心声，如何奏出离合悲欢，如何“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最后以“愿君珍重此中意，莫负江湖夜雨声”作结，既贴合场景，又带有一丝超然物外的感慨和劝慰。

三首诗作完成，掌柜一一品读，尤其是看到云瑶那首角度新颖、意境深远的诗时，眼中闪过惊艳之色，连连赞叹：“好！好诗！三位小姐果然才情非凡！鄙舫今日真是有幸！”当即命人将诗作仔细誊抄，与舫中以往收集的其他诗作并列悬挂起来。

那弹唱的小郎也悄悄走近观看。当他读到李心缇那首热情洋溢、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诗时，面纱下的脸颊不禁飞起红云，忍不住抬眼看了李心缇一眼，眼波流转间，带上了几分羞怯与欢喜。待到读云瑶那首时，他更是微微一怔，目光在“莫负江湖夜雨声”上停留片刻，似是触动了什么心事，轻轻叹了口气。

李心缇见他神情，以为是被自己的诗才打动，更是心花怒放，趁机上前与他搭话。那小郎竟也并未回避，轻声细语地与她说笑起来，言笑间眼波流转，看得李心缇魂都快没了。

许梦君与云瑶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许梦君摇头轻笑：“这个心缇，见了漂亮小郎便走不动道了。罢了，我们在此也是无趣，不如先回旅店休息，让她自己在此风流快活吧。”

云瑶也正觉此地过于喧闹，且见李心缇那副急色模样颇有些不自在，便点头同意。二人与李心缇打了个招呼，她正与小郎聊得火热，只胡乱应了一声，便先行下了画舫，沿着灯火阑珊的河岸，漫步返回旅店。

苏州的第一夜，便在学问的收获与风月的邂逅中，悄然度过。云瑶摸了摸袖中那根柔嫩的柳枝，心中想着远方的人，思绪万千。